军营占地甚广,林辰的帐幕距离中军主帐倒不是很远,只是方位略有些偏,外面站着两名亲兵。洛凭渊不觉想起了雾岚围猎时一道谈说狩猎的情景,分别半年,各自都有许多经历,能写在信里的毕竟有限,譬如皇寺事件,自己提笔时也只能将始末一笔带过,好在终于能见到人了。
狭小的营帐里只容得下一床一几。宁王掀帘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半年未见的林少将军。
林辰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身边斜靠了一根木拐,正低着头,像在独自想心思。听到响动,他抬头看时,眼睛里瞬间掠过了一抹意外和惊喜,跟着便有点无措,失声道:“凭渊,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你上封信里说得那么难过,接着又快一个月没音讯,能不让人担心?”洛凭渊没好气地说道,走到床边坐下。
他没有流露出心里的震动。比起临行时,林辰明显消瘦了,神色间多了历经战阵的沧桑,北境回来的将领大都如此。当然,他看上去依然相貌俊秀,然而令洛凭渊吃惊的是,在林辰脸上找不到自己熟悉的那种飞扬爽朗、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暗淡沉郁。他整个人都憔悴了。
“你的肩伤和腿可好些了?”就像刚刚见到伤心的雪凝一样,洛凭渊同样不知如何说出早在心里的许多话,唯有先试着问道。
“肩膀已经痊愈,腿上还没 好全,但也能走路了。”目中的惊喜一闪而逝,林辰笑了笑,看得出他还是高兴的,但又提不起精神,“凭渊,我知道你有事找我,但有些事情,我自己还没有想通,不知该怎么对你说起。也是我没用,一路都在想,可是到现在心里还是很乱。你……可不可以先回去,让我再想几天,等到腿好了,再去找你?”
“……”宁王怎么也没料到,等了一个月,居然见面第一句话就被下了逐客令。他简直有些怀疑,面前这位真是自己那个热情开朗的朋友?
他眼中不禁多了疑惑和审视,林辰却偏过头看着别处,不愿与他对视,低声说道:“我不打算回家里,就待在军中,只是想静几天再告诉你,好么?”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恳求,像是有许多说不出口的苦衷。
若是放在平时,洛凭渊可能真的会拍一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等林辰自己想通;毕竟谁都会碰上解不开的心结。然而目前,他已经在担忧中等了足足一个月,不只为自己,还要加上洛雪凝的分量,实在不想忍耐正主这种事到临头仍然逃避的态度。
“不管你是哪里过不去,我倒可以等,毕竟你林辰又和我没约定过什么。”他沉下脸,冷冷说道,“就不知北辽的耶律世保和夷金的完颜潮若知道你有想不开的心事,肯不肯转身回去,不来洛城求亲了。”
林辰猛地震了一下,却仍然什么也没说,也没有转回头。
宁王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也不想管林少将军的伤势了,反正都快好了,当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函关再发生过什么,都是九年前的事了。你这般逃避退却,连句话都没有,要雪凝怎么办!你还是个男人吗?别让我看不起你,今天若不说个清楚,今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凭渊,”林辰声音发颤,几乎不像他原来的,他终于说道,“你先放手,我……我对你说。”
洛凭渊看到他脸色变得苍白,才感到自己说得似乎有些重了。他缓缓松开手:“究竟是怎么了?你总得告诉我,才好想办法。比武的事情,我们都帮你计划好了。”
“比武。”林辰急促地喘了口气,唇边现出一丝苦笑。身边的木拐已经被两人碰倒在地,他俯身捡起来,用一边肩膀撑住,吃力地站起身,“我早就觉得,这营帐里太气闷了,我们出去走走,你就都明白了。”说着,他自己撑着拐朝帐外走去。
洛凭渊站在原地没有动,看到林辰迈出两步,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你的腿,是怎么回事?”他感到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
他不是大夫,但是骨伤将愈时的步态不稳和伤残的趔趄,却还是能分清的,而且,林辰的右膝那里尽管不至于吓人,也足以看出不自然的扭曲。
好一会儿,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辰的腿,心里涌起难言的歉疚与悲伤,轻声说道:“不是说,不要紧,就快好了么?”
“凭渊,”林辰慢慢回过身,目光里有种空茫,他低声说道:“我还能给雪凝什么呢?军中大夫说,我的腿今后,必定是跛了。”
第七十六章 千山暮雪
林辰在战场上坠马的时候,因为还要躲避四下敌人的进袭,摔得相当重。一条右腿不仅当场折断,而且据随军大夫说,膝盖处正好撞到硬物,膝骨全碎了。
那时会战正激烈,受伤的兵士将官不计其数,军中的大夫根本忙不过来。林辰被送去治疗,他的伤虽重,但并不致命,一名大夫匆匆给他包扎了肩伤,来不及细看右腿,只草草扶正固定,就去忙别人了。
直到会战结束,回到韶安城中,次日才有另一位大夫腾出手来,为他重新治疗膝盖,比较细致地将碎裂的部分拼回原位。过程中自然受了一番罪,但林辰生性乐观,熬过去了也就不当回事。他人缘不错,每日只是与前来探病的同僚战友谈论说笑打发时光,等着痊愈。
洛凭渊接到的战后第一封信就是在那段时间写下的。
当时两处伤势仍然不时疼痛,他常常睡不好觉,军中能找到的安神止痛药材都作用不大,倒是本地百姓自制的一种药酒有些灵效。
有天晚上,两名同袍来探望,林辰正好多喝了几口这种药酒,说了一会儿话就昏昏欲睡。他是个不拘的性子,加上这两人不久前才在战场上与自己互为援助,共历过生死,便将缘故一说,让他们只管宽坐,自己径自倒头睡了。
他睡得并不似以为的那么沉,迷迷糊糊时断时续。两个朋友刚起了谈兴,也没急着走,就着带来的一小坛酒,在榻边低声闲谈。都是琅環横刀所部,其中一人年岁长些,亲身经历过九年前北境的连番变故与战乱,渐渐便忆起过往种种。
起初只谈到战败的惨痛。韶安沦陷后,幽云十六州随之陷落,北辽兵马四出烧杀劫掠,百姓唯有弃了家园,往函关方向逃难。
函关守将林淮泰唯恐被北辽内应乘机混入城中,任凭百姓如何哭求哀告,始终紧闭城门。一连多日饥寒交迫,许多妇儒老弱死在城下,待到辽军来到,来不及逃离的人便成了他们屠戮取乐的靶子,函关城下犹如地狱。
横刀那时虽然协守函关,但由于身处嫌疑之地,无力让林淮泰改变主意。令主屈观风命属下从城头用绳索放下一些篮筐,将十岁以下的孩童缒上来,即使是这般无奈之举,也经过了不知几次争执。
当时琅環的部属心中都存了一腔悲愤,宗主遭人陷害,含冤莫白而死,皇长子软禁宫中,众人不得不选择吞声忍让,以行动证明清白。
语声传入耳中,林辰本来半睡半醒,只模糊听进一二,但是林淮泰是他的叔父,当年坚守函关、力战殉国,他一直十分敬仰。几次听到这个名字被提起,睡意渐渐消散,只觉得,在不久前一起奋战过的同伴口中,叔父似乎并不像心目中那样正直勇毅,反而每到情势凶险,便即派旁人出城应战,自身连上城督战的次数都很有限。
函关守得十分艰难,后方援军迟迟不至,城墙破旧,最危急的一次,辽军已经冲破了北端城门,屈观风领着三百名横刀所部和五百守军,浴血守了八个时辰。林淮泰却带了亲兵,悄悄下令将南门打开一条缝,想弃城逃走,若不是被人及时拦下来,韶安城破的一幕险些重演。
林辰听得不敢置信,他几乎要出声争辩,如果真是贪生怕死,那么战报上为什么又会说叔父是奋勇殉国而死?
两个同伴却以为他已经睡熟了,年长的那个给他掖了掖被角,低声叹气道:“这孩子,上阵不含糊,倒半点不像他那卑鄙无耻的叔父,可怜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是林淮泰已经死了,大家都是好汉子,不会计较到他身上。”
北辽在函关不曾讨到便宜,加上已经洗劫得差不多,攻打数月后终于退兵而去。就在最后一股辽军拔营撤走的当晚,林淮泰在官衙设宴,邀请驻于城中的横刀、凌虚部属参加庆功宴,只说昭关能够守住,琅環当居首功,足见一片拳拳为国之心。他必定会向朝廷上奏请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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