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在所有人的眼里,已经是皇帝的亲信了,从通过贿赂手段,空降进凉州将的位置上后,他、纪立春,就是皇帝党。
纪立春吐槽:进一趟宫,就要给皇帝身边的小黄门、内侍以及内侍总管塞银子,要不是有凌湙接济,他都没钱进宫,内里的宫人手太黑了,入一次宫身上不揣个上百两银钱,根本没可能得到个好脸,还有可能被人不小心领着走一段长长的弯路,撞见些乌七八糟的人和事。
皇宫内苑,不都是鸟语花香的,还有坑和陷井。
凌湙是子时入的宁侯府,踩在曾经居住过的院内,一切仿如从前,连他当年拿刀刻在矮墩子上的记号,都擦的清晰光滑,整个居所打扫的干净整洁,寂霭霭的落针可闻。
他在院内晃了一圈,尔后迳直去了陈氏的院子,夜深人静,连守夜的仆妇都点着脑袋入了梦,府卫巡夜也都是远远的在二门外,内里有壮实的老嬷带着机灵的婢女守着灯烛,整座宅子陷入霄寂的黑夜里。
酉二酉五悄悄的跪在了凌湙的脚边,二人激动的压着声音道,“属下见过主子。”
凌湙隐在黑暗里的脸,透过窗棱漏出来,叫淡月一照,显出一副全然陌生的脸来,酉二酉五惊讶的眨了眼,却双双跪着没有动。
几个时辰前,凌湙就送了信来,告诉二人,今夜会入府一探,他二人在凌湙当日进京时,从旁偷看过纪立春的队伍,估摸着凌湙的身形,猜测出随在纪立春左右的一个陌生脸的小将当是他,今次罩着月色,发现凌湙的脸又变了,这次不再是沧桑状,而是一副眼泛神彩的矍铄江湖客。
凌湙是有意,变幻着样貌出现在人前的。
陈氏这几日觉都轻,从发现凌媛进了府后,她就知道,她的儿子来京了,是硬逼着酉二酉五亲口承认了凌湙在京的消息,之后的日子,基本是数着过的。
她就是不懂凌湙目前做的事,也知道能叫他特意入京的事,非是小事,为怕坏了他的安排,硬是忍着心的等在府里,焦灼的一夜夜不能安眠。
如此,酉二酉五声一出,她就从睡梦里惊醒,并且快速的掀了被子跑了出来,此举成功惊动了守夜的仆妇,迷蒙着眼刚要起,就叫凌湙眼疾手快的一手刀给砍晕了过去。
凌湙从廊沿下走出,清泠泠的站在夜色里,脸是陌生的,眼睛却是熟悉的,陈氏扶着门框,眯着眼睛冲他招手,声未出便哽了气,“我儿,如何离娘那么远?过来,叫娘瞧瞧。”
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无论化妆成什么模样,只要站到她面前,就别想骗过她,陈氏鬓角的发随夜风飘零,中间已然参杂了白丝,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低泣着冲凌湙招手。
凌湙抿了嘴,没有动,只定定的望着陈氏,一点点的在重新感受着,来自今生的母亲身上那种致浓沉厚的母爱。
他用了三年时间,接受了自己有了母亲的事实,后离家各种尸山血海里走过,又叫他仿佛回了前世孤零一个的,那种独狼般的伶仃人,身边部属无数,但能入心的没几个,更遑谈与之亲如母子关系的女人?
论年纪,陈氏前世今生都能做他长辈,可凌湙独惯了,心上的那块柔软,真能碰触的少之又少,他实没有那种天然的,属于人子的纯臻孝感,要他犹如离家日久归来的人子那般,乳燕投林般的跑向陈氏,他真的无法做到。
他能给予陈氏的,仅止他这个人的存在,以及奉养她终老的责任,母子亲情的纽带,一直以来靠的都是陈氏,不断的赠予财物补充,凌湙想的很好,尽他应尽的人子责任,还陈氏这一世的生养之恩,可亲近,大约是亲近不起来的。
他养在陈氏身边的熟络,随着一路杀伐,又淡回了前世那副看透生死的疏离样,他可以感受到陈氏的心痛,却无法身受这样的感情,像隔着一层纱,雾蒙蒙的触摸不到真切感。
近乡情怯可能都无法正确描述他的心态,在对待陈氏如此浓稠的扑面母爱时,凌湙竟显得冷漠与孤峭,一脚后移,竟有逃离之势。
陈氏慌张的怕他跑了似的,踉跄着扑出廊沿,一把拽了凌湙的胳膊,张着嘴不断的倒唤气息,半晌才一声痛呼,“湙儿,你是不想认娘了么?”
凌湙哑然,张了张嘴,一仰头,就看见了陈氏斑白的头发,和眼角堆起的皱纹,“……外、外面凉,娘……”
陈氏抱着凌湙的身体,牢牢抓着他,怕他跑了似的,埋头一把嚎哭出声,“儿啊……”
凌湙慢慢的,伸手圈拢了身前单薄的妇人,罩着身上的大氅,兜了她渐渐失温的身体,半晌,终道,“是儿回来了,娘。”
一声过后,缓缓的跪了下来,将头抵在陈氏腹部,半抱着她,再次道,“是儿回来了,娘,儿……回来了。”
声哽、息微重。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但有突进院中的,……
凌湙的身形在别人看来, 是一场惊奇的耀目蜕变,他不说实际年岁,谁也不敢把他往稚童上猜, 都只会夸他少年老成, 英姿矫健, 甚或有羡慕嫉妒之词, 只有亲厚如父母辈人,才会看见其耀眼背后,有别于身体健康的另一面。
如左姬燐在一整年里,不断的为他药疗, 制各种补骨骼生长的药丸, 药汤浴更是不间断的泡,为的就是帮他将过度生长,留下的暗创温养恢复。
他作为巫医更懂这种强行蜕变的后果, 而陈氏作为母亲, 即使不懂医,在看到凌湙这样大的变化后, 母子连心般的, 泛出了一股子心疼之意, 那根本不是报喜不报忧,就能宽解的痛苦, 光靠想像就能叫她, 生出无限的锥心之痛,就像天上不会掉银钱,这好好的生长规律,一旦遭到破坏,可以想见的痛苦与后患, 她作为母亲,没可能心大到,只顾欣喜儿子这天大的变化,哪怕他归来的再光鲜,在母亲眼里,都只有他伤痕累累的过往。
陈氏捂着嘴,拿眼上下丈量着凌湙的身型,眼泪扑扑往下掉,比划着手问,“真的没影响?你这孩子,每次来信都只说样样好,可你从来也没告诉娘,你这身体……怎,怎一下子拔了这高?怎么弄的?啊?你说话呀!寿数有影响么?身体有折损,会不会突然发疼?走路会不会软脚突然摔倒?”
凌湙的身高现只比陈氏矮一个头,他不似幺鸡那样壮硕,在冬日厚衣的加持下,人就跟被堆在大氅里一样,单薄如松竹。
两人进了屋,凌湙去了敷面,脸型的轮廓越发的与其大哥相似,陈氏将他左左右右转了一圈查看,摸着他的后背肩膀,眼泪就没停过,一叠声的连连发问,急到失措更连连拍了他好几下,催促他回话。
凌湙无奈随她查看,等确定她看的差不多了,才半搂半抱的将她安置回床榻上,“娘,我没事,真的,不会对寿数有影响,我师傅近一年来都在为我调理身体,他医术很厉害的,已经告诉我了,一点后患都不会有,您放心,我肯定长命百岁。”
陈氏的劲抵不过他,叫他半强硬的塞上了榻,两母子榻上榻下的坐着,一时过了前番激动之后,倒是相顾着无言了片刻,凌湙是不知道怎样开口,陈氏则看不够他似的,眼不带眨的盯着他看,半晌,才叹道,“这要出去跟人说你是小五,可得吓掉多少人眼珠子啊?不过也不会有人怀疑就是了,你这模样,活脱脱就是你大哥十四五的模样,儿啊,你受苦了。”
说着又要流眼泪,却忙抽了手帕擦干,红着眼睛盯着凌湙看,紧紧拽着他的手摩搓,“儿,给娘说说,你在那边好不好?娘给你挑的婢女仆奴,使唤的可顺手?这次回来能呆多少天?是不是可以留下?那边不就是缺一个名额么?娘给找个跟你差不多的,咱多多的给人银子,换个人去那边行不行?”
做母亲的恨不得将一颗心掏出来,焦急的望着儿子,巴巴的盼着,能从他嘴里听见,自己想听到的答案,然而,事实总显得那样残酷。
凌湙抿了嘴沉默的摇了头,果然,就又见陈氏一头扑在他膝头,唔唔的抽泣,边哭边拍打床榻,甚而捶着胸口嚎啕,“娘年纪这般大了,还能有几年盼头?你一个人在那么远那么贫瘠的地方,娘便是死了,眼也闭不上,儿啊,你就不能为了娘留下么?娘知道你在那边经营的很好,可娘这边也有产业,你回来,娘把家产都给你,你那些哥哥不会跟你争的,这是家里欠你的,全都给你,他们就是反对,娘也不会理他们,娘只要你回京,守在娘的身边,好不好?儿,你才多大?便是要出去闯荡,也没到年纪啊!娘跟你保证,真的,这府上的一切,都给你,只给你,好不好?你留下吧!为了娘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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