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湙可算明白了,上次在并州时,看武太夫人与武夫人之间的气氛,总有种亲厚不足,疏离有余的间隙感,他以为是婆媳间的相处之道,原来是中间真夹有怨愤。
殷子霁见凌湙上火,竟管到大帅后宅里去了,忙咳了一声将话题拉回原先的地方,“大帅既然知道卫所情况这么严重了,那不知能否同意我主上的整改之策?”说着睇了凌湙一眼,示意他接话。
凌湙抹了把脸,也知道自己情绪激动了,忙对着武大帅拱手,“对不起大帅,我就是看着已经显现出来的情况,内心着急,一时语言过激,请您原谅,当然,我之前所言全是玩笑话,您可不能真叫伯母准备白绫,不然景同回来,可是要找我麻烦的。”说完强咧了下嘴角,以示自己无心之举。
武大帅朝他摆了摆手,倒是感叹道,“你伯母要是知道你完全站她那边,她该更待你如亲子了,你这份诚心本帅感受得到,可惜,终究是我俩没有翁婿之缘啊!”
凌湙尴尬的埋了头,一时讷讷不能言,顿了会儿强行接上殷子霁的话尾,“大帅,若然废除军户藉一事暂时不能做到,那能否转圜一下呢?先下令禁止三代内联姻,当然,这条禁令通用于普通百姓,不单指说军户藉不得近亲通婚,另外,还有隐户……”
那些没有入户藉册的隐户,也是非常庞大的群体,放任不管的结果,除了肥硕豪强,让他们能从中获得减征减税的便利,于官与国体而言,真的无半分好处,就是对那些隐户也非常不公平,子子孙孙因为户藉的事低人一头,本来正常待遇都不定能得到,这下子就更不会被雇主当人看了。
清点隐户,记入府册户藉,给他们一个正式身份,纵算是每年他们需要抽签服徭役,相信也是愿意的,这总比被雇主拉去服徭役,顶人头,死了连个名都没有的强。
武大帅坐着一时没出声,各州隐户,或者说全国隐户皆如此,算是豪门贵族里的一道隐形财富,有些徭役需要摊丁入户,那不想家人去受苦的人家,自然需要有人顶替,那每年的征徭期,这些隐户就会被租赁出去,代替摊派到的人头去服役。
还有些家大业大的人家,田亩多的赁给佃农种,收息从四六到二八不等,设若有了这些隐户,只要打发些吃食,连一息都不用给,所收皆所得,这其中的利益看着少,可积累起来却是年年增多的。
等于凌湙这一提议,是直接动了豪贵们的根本,是要从他们手里抢人头,这跟抢钱无异,肯定是要起轩然大波的。
便是武大帅自己,也不好断然告之凌湙,他府中所辖田亩地里,有无隐户,府中内务有大总管和他夫人把持,他就是再不管事,一些勋贵豪族中该有潜在规则,他府中应当都有,区别只在于宽容度的问题,就他所知,自家的佃农租息,取的是四六分成,佃农拿四成,他府上得六成,而这种分息,已经是整个北境甚至整个大徵里最优厚的待遇了。
凌湙也知道可能一下子谈不成,但他也有退步方案,便又道,“大帅若觉得一开始在全境推行,会引起激烈反对的话,那不如让小子用凉州一地,先行试验?咱们只不提军户藉的事,只查隐户,且只查军户藉名下生养在外的隐户,先将那一部分人登录进府册,以民户充册,只要进了官府盖公章的黄册,那些迟疑不敢冒头的人家,该当相信咱们这一举措,是真的有在替他们谋一条生路,不是闹着玩的暂定之策。”
户藉黄册一录,盖棺定论,便是谁也推翻不了的事实,任何人都不敢对着这样的户藉说是伪造的,只要切实的好处摆在面前,凌湙相信,那些一心想脱藉的军户们,肯定会带着各自隐在外面的家人,前来领户藉册的。
只要这个信号打出去,让普通百姓们看到,与军户结亲,并不会影响其后代的户藉册,那拦在两种藉册之间的门槛将不存在,届时凌湙再派文书悄悄入村入庄的宣讲一番,不怕他们不心动。
既然不能广而告之,那他就用人在私底下做,户藉而已,州将大印在他手上,他想盖多少盖多少,保真,保出入各城各州皆无人能勘合出真假,如此,但有敢于尝试的百姓从中证实他的信誉度,那之后四周将会有源源不断的隐户,会往凉州投。
凌湙眼珠子转了转,人力等于生产力,有了人才有经济,他就是得罪了那些勋贵豪强,只要人家打不过他,就别想阻止他暗中挖墙角的行为。
他们躺在隐户的身上吃了太久的饱餐,是时候该还人家一个正式身份了,同为大徵百姓,怎么就不能拥有一张普通民户户藉了?他就是要让那些人,拿回他们应得的东西。
武大帅默默思索着凌湙提供的方式,悠而感受到了他隐藏在里面的心计,挑了眉望着他,点点他,“你心倒是挺大。”
这么一搞,三州隐户约莫都得往凉州奔,他这边撑着强军,是不惧任何人来犯了,可他的大帅府,怕是得叫那些人踏破门槛,就是他自己家田庄里的隐户,怕也留不下了。
殷子霁密切关注着武大帅的情绪,深怕他怒斥凌湙是异想天开,没料他只是点着凌湙说了一句话,便再无下文,又再次陷入了思考当中。
这其实对整个北境军防是好事,他不是没动过清理隐户的心思,然而,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要动的勋贵豪强,与他多少有交情有牵连,也算是支持他立稳北境根基的重要组成部分,双方利益都牵扯在一起,他若不顾一切动了这些人的根本,那这些人也会联合其他人与他对抗,起码每年军饷不齐的时候,他不可能再从这些人手里征到一文银。
而凌湙与他的区别,就在于,凌湙在整个北境没有利益关系,就是目前的生意,也都是独揽,别人想参股他根本不让,独来独往的让人找不到缝隙钻,可以说是油盐不进吧!反正已经有人到他耳边说过这小子是非了,是个六亲不认的主。
他动手清理隐户,只要刀没有他快的,是真拿他没办法。
武大帅点点手指,定了一下桌面,也似心里下了决定般,眼睛直直的盯向凌湙,“这是你上京之行的条件?”说完,又自己给自己点了头,肯定道,“对,这就是你同老夫交换的上京条件。”
说完便眯了眼笑了,抚着胡须,拿手点着凌湙,道,“行,本帅答应你了。”
殷子霁心中先是揪紧,后尔又失笑般摇头,再看向凌湙,果然,只见他在怔愣过后,也笑着点头道,“是,大帅总该给小子点甜头,若然进京危机重重,小子总不能什么好处都不得吧?嗯,这就是条件了。”
三人相视而笑,正好天色也将暗了下来,凌湙便吩咐了虎牙上酒摆菜。
将来再有人上武帅府上讨说法,这就是个现成的推脱之词了。
哦,你不同意?那行,你去帮我把武景同从京中带回来,若然能成,凉州清理隐户的事情,便依你所请作废,若然做不到,便闭嘴,本帅为了救儿子,连命都可以舍弃,让一州隐户清查权给人,又有何不可?
武大帅进京的事,之前整个北境可是尽知的。
哦,你们隐户跑了啊?那也找不着我,有本事,尽可提升隐户待遇把人留住,反正本帅就把话撂这了,谁能把我儿带回来,谁就能在我这提任何要求,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可歇歇吧!
如此,凌湙所请之事,便也算是在武大帅这边过了明路。
他当然也可以先斩后奏,然而先不说成效如何,单指武大帅这边,如此重大的,事关军备要务,不止会惹出众怒,更会叫人借机群起而攻之,齐葙和殷子霁担心的也是这个,怕凌湙一向处事独断惯了,万一弄不好,不止要得罪整个北境勋贵将领,更会导致武帅府那边与其离心,若再有小人进言,纵是武大帅先期不会在意,事后日久,难免会心存了疙瘩,认为凌湙有坐大,另开灶之嫌。
不管凌湙承不承认,只要边城还属北境城郭,他明面上的归属,就是武家这边的,尤其,他现如今还顶着个大帅义子的名头,就更脱离不了这层关系了。
除非有一日形势颠倒,他能反把武帅府握进手里,不然,他且得卧薪尝胆一阵子,齐葙和殷子霁就怕他心太傲,不肯听人令,这才一而再再而三的硬摁着他,不叫他先在陇西府施行此令,不然,就是有武景同在中间做调解,他也得与武大帅渐生隔阂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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