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预见朝廷之后的手段,怕武景同受不过压力保不住兵符,可当凌湙能强横的干扰朝事决议时,他便知道兵符的正确去处了。
古来兵解,要命的便是虎符归处,无才者得之烫手,有志者才能物尽其用。
吊唁者往来不绝,师徒二人从早至晚素食裹腹,凌湙还好,强悍的筋骨尚能维持身形不坠,武涛便显得力有不怠,站至中途便身形歪斜,只能在没人时靠着师傅腿边借力休息,至人来时再立正站直,如此硬撑三日,小小的人也憔悴的脸皮发青,嘴唇起泡。
至过第五日,凌湙便将他送回内宅,自己亲往摆放大帅的棺椁处,提了武景同到大门口,指着并州城漆黑的上空,肃声提醒,“凉羌大军正在来的路上,至多后日就将大军围城,武景同,我知你悲伤,也给了你放纵悲伤的时间,够了,你的身后还有妻儿老母,满城百姓,以及这满府今后以你为主的仆从附属,武景同,你没有时间再悲伤了,振作起来,担起你肩上的责任,而这个责任不是我能替的,你懂么?”
五日的连轴转,凌湙也熬的眼睛通红,他的悲伤不显于人前,也未露上脸面,可卷起的唇皮却透露了他背于人后的操劳,那是为着能让大帅最后一程走的安心体面,而暗地里动作后的疲惫之态。
白日他需要陪伴武涛主理丧仪,到了夜晚,全城细密防卫下被抓获的可疑人士,皆需要他过审盘根,谁的眼线,谁的爪牙,又是谁派来探查的口舌,以及最重要的兵力调防。
他忍着发红的眼眶涩声提醒,“西炎城丢失,凉王孙身死,两族联盟近五万铁骑陷进一多半,还有满城的财富,逃兵再慢,此时消息也该传进了沂阳山,武景同,哪怕他们两族事后再算秋账,也是属于内部纷争,在对于北境的攻略上,他们是一致的,相同的,就算是吵的不可开交,也不会放过这一次的趁虚而入,大帅的丧讯定会引来一场大规模陈兵,你要做好迎敌的准备,我们都要做好两面夹攻的准备,懂么?没有时间给我们沉溺悲伤的时候,我们得珍惜父亲用最后一计,为我们谋到的时间差,别枉费了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武景同瘦至形销骨立,单薄的肩背在寒风里竟显沧桑,感觉一下子就从意气风发,转变成了颓靡老者,凌湙恍然,第一次正视起了武景同的年岁,原来也已经不年轻了。
“我……”甫一张嘴,嘶哑的嗓音里便带了悲泣,“……太失败了,小五,让父亲临到去时,还要惦记着我能不能撑事,要用最后的老脸去为了我铺路,小五,为兄没有脸现于人前,更没有脸面对母亲……”
说着便苦笑着靠着门墩子滑跪而下,抱着头哀哀流泪,“我以前觉得有你在,便什么事都用不着我担心,府中有景瑟,城防有你排布,我只需要当个冲锋陷阵的大将就好,可事实不是这样的,小五,我错了,我想错了,事实不是我想的这样简单,从父亲为你谋王位开始,帅府、北境,甚至我武氏全族,都系上了死扣,没有商量余地的,要跟朝廷对线,小五,你告诉我,父亲是怎么想的?你有没有被吓到?有没有气他的擅作主张?我……我这几天不敢出来,是害怕见到你被赶鸭子上架的恼火样,我没脸面对你,更不敢去面对族老的质问,我……我根本担不起全族兴亡的责任,我害怕,害怕因为父亲的这一个决定,而拖累全族陪我送命,当然……我不是,没有要怪父亲的意思,他老人家的决策肯定没错,错的是我,是我担负不起这样的重托,我只要一想到从今往后全族人的性命皆背于我身,就……就胆颤心惊的不能闭眼,小五,我……我们要怎么解开这个局面?我要怎么做,才能保护得了北境军民不受朝廷的征伐暴敛?我……!”
他狠狠的揪着自己的头发,一脸茫然无助,仰头看着屋檐下的白灯笼,用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盯到眼酸泛泪,楞粗的糙汉更丑的让人不忍直视。
凌湙愕然半刻,默然无语的上前半步,倾身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猛然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拍着他的肩头重重捶击两拳,“……傻缺,早就告诉过你,想不明白的事来问我就好,无论如何,在我这里都有解释,一个人瞎琢磨,看把自己糟蹋成什么鬼样子了?我还当你悲痛的不能自已呢!原来是有一半心在担心这个,蠢、太蠢!”
武景同垂头耸肩,像做错事的孩童一般,小心翼翼道,“那天我明明看你臭着脸进的门,我就知道事大了,小五,你向来不因小事挂脸的。”
所以,在封王的旨意下来后,他就没敢往凌湙面前凑,再加上父亲的薨逝,一瞬间他整个就懵掉了,来不及有任何想法,昏沉沉的跪了两天后,才感知到外界的喧闹,进而回忆起宣旨前的种种。
没有所谓的不平愤,更没有旁人猜测的那般嫉妒心起,哪怕族老背地里数次找他,问起今后帅府何去何从时,他都没有往凌湙会趁机一手遮天上想。
虎符兵权都早已给了凌湙,父亲的态度一直明朗,武景同自己也清楚帅府的走向,能平稳的移交掉这烫手的权柄,对他、对整个武氏而言,其实是一种拯救。
可他没料到的是,父亲会在最后这样推波助澜,异姓王啊,本身存在就是朝廷的眼中钉,还是个没有封地的异姓王,他就是再没才智,从小世家的教育里,就有异姓王不得善果的例子,没有例外的会被朝廷清算,除非……造反!
父亲一辈子忠勇,忠君克己,他是那个意思么?
可如果没有那个意思,他为什么要推小五上王位?
什么破荒原王?听着就穷的慌,连世袭二字都没有,明显就是一代而止的羊羔,竖着靶子叫人打,小五该气死了吧?他那么喜欢隐于人后,现在猛然将他推到了人前,他可怎么办?
武景同唯一能想到的最好解释,就是自己的父亲在最后,推了凌湙到人前,替了武氏做挡箭牌,吸引朝廷火力。
他真是没脸再站到凌湙面前。
说什么把他当亲兄弟,结果却要让他来替自己家族背锅,他无法说出已逝父亲的处事欠厚道之言,便只能埋头将一切归拢到自己身上,将自己批的一无事处,无背负责任之能。
凌湙不以为自己的王位会有触及到武景同的说法,可架不住这几日来接触的人事,都有把他与武景同分开算的景象,随着武大帅丧仪一日过一日,那种分离崩析的感觉就更重了,有些自以为聪明的,甚至暗地里来投诚,北境三州还是有那么几十户乡绅富户的,站队也属于家族投资的一种,对于新势力的崛起,当然有人想捞一个首附之功。
无论他是不是昙花一现,至少在今后几十年内,北境的局势都将受他掌控,年岁上的优势,才智上的碾压,外加小十年经营凉州和边城的彪炳功绩,没有人会怀疑他会在这个天降的王位上立不住脚,因此,城内的暗流中,亦有三分之一是因为他势力的扩张。
齐葙再因为武大帅的逝世伤心,但该着为凌湙发展着想的事上,亦不会因私情误事,便是他伤心不能理事,旁边也有殷子霁跟着忙碌,从凌湙封王旨下来之后,不止帅府进入紧张的分析动荡,新王的势力版图也在急速膨张。
非是野心跟着膨张,而是情势逼的他们不得不借着武帅的丧仪开始谋划,朝中已然伸手,他们不能站着挨打,必须尽快的成为北境主事人。
要知道,三州只有一州在凌湙的掌控中,并州是武氏大本营,随州的周延朝一直暗戳戳想要截凉州的财源,并不十分肯服凌湙能力,哪怕曾在他手上吃过大亏,也不改对他瞠目,但有机会总要在大帅耳边灌输两句,是个越来越阴郁的中年偏执男。
两人都很清楚,但凡谁登高一层,都是不能容忍对方的存在,因此,殷子霁和齐葙这一次的手,主要伸的也是随州那边来吊唁的乡绅富甲。
便是武景同不提这茬,凌湙也要找机会跟他说一下,免得双方事后因沟通不及时造成不必要的嫌隙,反叫旁人钻了空子。
因大门外不是说话的地方,二人便转移到了书房,凌湙还特意让酉一去后宅接了武涛,又叫了武景瑟一起旁听,谁料随武涛而来的还有武夫人,及三两位武氏宗族的族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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