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苔把他拔出来的剑柄按回去,冷静道:“怎么会呢?”
卫慕山的表情舒缓下来,自言自语道:“我就说嘛。”
荆苔啜了口茶,面不改色地问:“有什么事?”
“哦!是。”卫慕山一拍脑袋,“我今日上街了——”
荆苔下意识问:“你上街作甚?”
卫慕山顿时卡壳,神色明显变得不自然,他搓了搓手,嗫嚅半天,才道:“……哪有……”
荆苔:“……”
瞧你这没出息样!
荆苔好心道:“所以是上街遇到了什么?”
“是!”卫慕山求之不得地抓住了这个稻草,又假模假样地咳了几声,找回一开始的话题,“我看见有几个脉民打扮的人在疯狂地找人。”
“找谁?”荆苔蹙眉。
卫慕山点头道:“找他们的孩子。”
“多吗?”
“不多。”卫慕山稍作回想,下了结论,“三个。”
荆苔沉默地想了一会,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杯沿,卫慕山屏息等待,过了将近一柱香的时间,才听到荆苔的声音:“你觉得不对吗?”
卫慕山诚实答:“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该告诉你,毕竟小师兄你是带头的。”
荆苔捏着杯子:“那你就先留心着,记下来,以待后用。”
“好。”卫慕山应下,抬腿往外走,却听荆苔又叫了一声“师弟”,卫慕山停下脚步,疑惑地回过头。
“燕泥炉的闾官有个儿子,你常出门,可曾听说过他们。”
荆苔的语气还算平淡,没想到卫慕山的反应比他想象的更大,卫慕山张大了嘴,半晌才喃喃道:“……是了,小师兄你几乎没有出过门。”
“这与我所问的有何关系?”荆苔疑道。
“当然有了!”卫慕山蹬蹬蹬地跑回来,再次占据了一个椅子,“小闾官的名声在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小师兄从这里出门,无论是小贩还是旁的什么,只要说出那个闾,门里有两张口,就——”
“就怎么?”
卫慕山吞了口唾沫:“大家都说小闾官是天生的怪物——闾官夫妇是上辈子欠了他儿子的债!”
荆苔紧紧皱眉,示意卫慕山接着说下去。
卫慕山道:“小师兄这回去燕泥炉是不是没有见到小闾官的面。”
“是。”
“那小师兄自然不知。”卫慕山缓缓道,“小闾官是个天生的瘸子,他一出生就耗干了他的娘,那位可怜的女子苦苦挣扎了三年,还是油尽灯枯而死。但那女子被发现的时候,小闾官伏在他娘的尸体上,咬破了她的喉管,喝尽了她的血。”
荆苔瞬间攥紧了桌角,沉声问:“是否属实?”
“说得有鼻子有眼,八九成是真的。”卫慕山摊手,“当夜实实在在是大半个锦杼关的人都有目睹,闾夫人抬出来的时候,容貌还是那样美,但血都流尽了,人干似的。”
荆苔沉默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出。
卫慕山道:“闾官没有杀他儿子,只把他锁了起来,后来,反正就没有人看到小闾官出过门了。”
荆苔没有回答他,一时却头晕目眩,脑海中全是那个眼睛上蒙着黑布的小孩,时而蜷缩、时而逃跑、时而倔强着抬头说话,一字一顿,极为郑重:
“他没有离不开我。”
“是我走不了。”
卫慕山紧张地过来扶他:“小师兄,你怎么样了。”
“无妨。”荆苔轻轻推开卫慕山的手,按了按眉心,声音轻飘飘的,“你知道我是怎么拜入师尊门下的么?”
“山里说……”卫慕山迟疑道,他并非不知道,可就这样说出来,可不就板上钉钉他们私下都在传闲话么?
荆苔抬眉,仿佛有些疲惫:“说什么?”
卫慕山咬咬牙:“山里人人都知道,您是被经香真人在矩海边捡回来的。”
“是……”荆苔闭眼,好像沉入了记忆,“我那时也不过六七岁的模样,无依无靠,无思无识,游荡在山间和水里,就像鬼魂一样……”
卫慕山愣愣道:“您是说?”
荆苔摆手:“没说什么。卫师弟,我问你。”
“尽管问。”卫慕山拍拍胸脯,“别的不说,必定是知无不言童叟无欺。”
荆苔心道,如果……我想要一个人的奴呢?但他只是叹口气,道:“去吧。”
翌日,荆苔当值结束,回来的时候接到尤霈的书信,在飞扬的灰烬和缭绕的火焰中,书信渐渐成形,荆苔不惧那隐隐未熄的火苗,展开来读。
尤霈提到了一件他从未听说过的事情。
大约是三十多年前,一只妖潜入笅台,偷走轻筠君的丹药,重伤不知去向,笅台当即就派出弟子追击。后来这只妖长途跋涉,一路逃到了禹域,就在锦杼关伏诛。妖身化作浓稠妖毒,污染了这一方土地,整整十年,横玉峰都没有开炉。
也许是妖毒未曾散尽的缘故,那一代人都命短、且很难再出灵骨。锦杼关随之也只能纯粹以燕泥炉为生。
荆苔匆匆读完这封信,心思百转,思索千回,总觉得漏掉了什么,信笺滑到膝上,他回过头,看到了今日收到的新一块原石,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突然,贴了朱符的银箔灯闪了一下灯花。
荆苔在火焰中捞出另一封书信,来自经香真人。自下山来,他与经香真人之间的通信少得可怜,经香真人已经不再喜欢说话,就算同处柏枝乡,一月下来也讲不了几句话。
经香真人在书信里只问他有没有坚持打坐和念诵《木一》,这是荆苔唯一从经香真人手里学到的一本用以在打坐时念诵的心法。荆苔被要求日日念诵,不得怠慢,他也曾好奇过《木一》到底是什么样的篇章,但无论是典籍还是师伯,都告诉他这只是用来清心静气、万象归一的基础心法,仅此而已。
荆苔对着经香真人鬼画符似的字迹发了一会呆,然后扯来一张纸,写了一个足有一张纸大的“有”,因为下笔太用力,墨渍洇开,而最后一个勾呈现锯齿的形状
他把信发回,然后推门冲出去。
一出门就对上在院子里嗑瓜子的由咏,由咏正读话本读得正欢,冷不防看到荆苔这一幅要干架的驾驶,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登时被呛到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荆苔狐疑地瞟过来。
由咏连连摆手,一边咳一边说:“咳……您要去干什么,您请您请。”
卫慕山冒头,兴奋地撸袖子道:“什么什么,要闹事吗?带我一个!”
练元璇冷着脸,但点了个头,很赞同。
荆苔想了想,试探道:“我想抢个人,成吗?”
由咏刚刚抽出来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都石化了,片刻后僵着脖子艰难对卫慕山道:“我刚刚是不是幻听了。”
卫慕山恍惚:“我好像也幻听了。”
于是荆苔耐心地复述了一遍。
练元璇简短道:“谁?”
由咏顾不得自己的剑,扯了扯卫慕山的袖子,结结巴巴道:“这不关……我们的事吧……”
卫慕山讲话都不利索了:“应该……”
然后他丧着脸加了个“吧”,毕竟卫慕山实在不知道小师兄下山了居然就从纯良无害开始学会抢人,这该怎么和尊主他们解释啊!
第50章 隐玉匣(六)
由子墨揣着两卷画高高兴兴地回来,刚把门推开,就被眼前的场景给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除了荆苔,其余三个人都凑在一块,表情神秘,好像在密谋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外层还拢了一层灵罩,连紫藤花的花瓣都累积在灵罩里头了,他们回头看由子墨的时候,就像在怀疑地看一个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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