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寄燕然(十六)
玉珑出声:“乐游小姐。”
代乐游迷茫地抬起头,眼中微有水光,青丝如墨,瀑布似的垂下来。
玉珑上前来,礼貌问:“乐游小姐,我可以为你探脉吗?”
代乐游下意识地像往常一样,寻求父亲的同意。
而代攸还沉浸在自己的喃喃自语中,眼神飘忽,像游魂一样。
她细细一听,听他又换了个人念叨,这次不是越汲,而是她母亲的闺名。
代攸倏然紧紧抓住代乐游的手,用力过度,好似与她有仇,又或者前路渺茫难寻,必须用力、必须执着、必须认为当初自己做的没有过错,才能一直走下去。
“乐游小姐。”玉珑又叫了一声。
代乐游把手腕递给她,眼神四处飘移,想找另一个可以依托的地方,可惜她找不到,只得退而求其次地找向了另一个人。
是荆苔。
荆苔没能察觉到她的眼神,数道思绪像天上的群鸟,在脑海里争相飞舞、扑腾、鸣叫,一时间他也不太能听到外界的声音。
一个早被他排除的想法又再次浮上心头,如此惊异又如此理所当然。
荆苔盯着当归的眉眼看了许久,足有半柱香,只觉得越看越像,呼吸也急促了上来。
当归隐有所感,就在荆苔的眼光里,他浑身的血液、那些还没熟练掌控的灵力如蝴蝶翩飞,热潮涌动,纠缠着一路向上撕杀、攀升。
他等待着所有的一切冲到后颈的灵骨处。
但可预料的滚烫浪潮,却滚去了另一个他未曾想到的地方。
当归自低下头去,就再未动作。
手中的白布梭子烫得吓人,把荆苔的注意力拉回,无意间视线下移,他猛然发现当归在颤抖。
“怎么了?”
荆苔急促地问,没在意手上快成火炭的白布梭子,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想摸一摸当归。然而指尖碰上去的那一刹那,荆苔瞳孔一缩,顾不得其他,急道:“怎么这么烫?”
“小苔!”王灼的声音与楼致的扇子一道飞来,扇子打落了荆苔手里的物件。
白布裹着梭子落地,发出一声轻响。
楼致收回扇子。
王灼慌乱赶来,急忙把荆苔的手掌翻开,见他的掌心被烫出红斑,骂道:“你没感觉吗?”
荆苔这才感觉到疼痛,后知后觉地抽了口气,却没顾上伤口,反抓住王灼的手:“当归在发烫!”
“什么?!”王灼诧然,扭过头,走向当归,他的泽火剑属火,天生对火分外敏锐,就在一瞬间,那敏锐叫他停下。
王灼不由自主脚步一顿,热浪层层涌来。
当归依然低着头,仿佛在注视自己的足尖。
以他为中心,热气如飓风翻滚,少年像篝火中最坚韧最耐烧的柱子,而他上的衣服都都在煎熬。最终,“噗呲”地一声,边缘蜷缩,如同花苞最柔嫩的花瓣,接着扭曲、狰狞,衣袍之下的胸膛、手臂渐渐露出来,与焦黑的灰烬相比,分外鲜明。
众人唰唰退去四五步开外,王灼忧道:“当归!”
当归毫无反应,眼见他身上的衣物全要陷入燃烧,与此同时,落在地上的白布梭子也发起明光,仿佛受了诏令,也要跟着一起燃烧。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影子自外间飞掠而来。
随之同来的还有一件宽大的衣袍,轻柔地落在当归身上,仿佛带着天然的凉气,能够与当归身上的火焰相互抵抗。它像宽和仁慈的长辈,能够容忍儿女的一切,比如脾气、比如索取、比如命定的你死我活。
刹那间万籁俱寂。
火,没有烧起来。
很奇特——那衣料如青似绿,波纹间碎金闪耀,像最后一丝夜色逃离天际之际、旭日在苍翠高峰上啃的第一口天光。
烟水寥然,雀鸟无梦,晓霜瑟瑟,空翠犹坠。
郜听突然来了这一手,姗姗来迟地抚了抚自己的胸膛,仿佛心有余悸:“幸好记起来我还有个这个。”
“这是什么?”楼致眼里发光。
郜听道:“织女锡碧座下有一最得意弟子,平生有二心血之作,一名为‘藻鉴’,一名‘苔奁’。藻鉴熄火,苔奁耐水,由那弟子制就两套衣袍,这件便是由藻鉴布所制,全天下也就这么一件了,可珍贵得紧。”
王灼吁口气,看那新衣服蒙住了当归的整个头,顺手要帮他把头露出来,道:“要什么价钱?”
“无价之宝。”郜听缓缓道,唇边泛起笑意,“但从前有人要穿,却反惹了一身烈火,是而我想,此等灵物也在等机缘。今朝看来,它便是天生就属于当归小公子的。”
当归避开王灼的手,沉默地系好外袍。
王灼道:“好吧,也不错。”
“那你所说的那个,苔奁。”楼致追问,“它在哪里?”
郜听摇头:“不知。这藻鉴我还是从燕泥炉的库房里偷出来的呢。”他把“偷”说得理所当然,好像是分内之事。
“听官,那位弟子,是何等人?”荆苔问,眼神追逐当归低着头走到自己面前,浑身还在不停颤抖。
郜听道:“我也不知。”
“能有如此功力的修士,难道连名字都没留下来吗?”玉珑忍不住问。
“隐秘之事谁能知道。”郜听道,微微眯起眼睛,“听说约莫是位女子,道行不高,是不是真的修士还难说呢。”
当归低身要捡白布和梭子,荆苔心觉不妙,忙按住他的手腕。
当归的动作停了一瞬,却没停下来,反而接着按下去。
荆苔更觉奇怪,着急间用另一只手挑起了当归的下巴,小声急道:“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别——!”
荆苔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睁得老大,瞳孔里映出当归苍白的脸颊。
令荆苔紧张的不是他在滚烫之中居然还白成这样,而是……
当归的眼睛忽然变成了猩红色。
他的脸被黑暗掩去一半,眼眸却如燃烧的红宝石,又像将滴未滴的残火,从太虚之地射来的红羽箭矢,箭镞没在石头似的黑暗中。
荆苔惊诧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保持着挑着当归下巴的姿势,怔怔地盯着当归的那一双眼睛,神情异常认真。
一炷香,或者更久之后,当归轻轻地侧开自己的脸,垂下眼皮,嗓音滞涩:“我……果然是怪物,对不对。”
虽然是询问,语气却是笃定。
他觉得自己眼眸里是血和火焰在流动,也许,当归心想,也许这十五年的囚禁、侮辱、折磨,都是应得的,因为他……是怪物,万中无一的……怪物。
荆苔缓缓地摇了摇头,侧走一步,挡住其他人的视线,拨开遮住少年眼眸的碎发:“不,很美。”
当归只当他在诓自己,但心还是不由自主地为这句话狂跳不已。
他叹气:“小师叔,不要骗我。”
“我从不骗人。”荆苔淡淡道,“我保证,没有人比我更加赤诚。一生不长,何必浪费时间说谎话。”
当归苦笑。
王灼正在询问玉珑:“你方才探脉,是乐游小姐有何疾病吗?”
玉珑沉吟片刻,问代乐游:“乐游小姐可曾有过什么较严重的大病?”
“嗯。”代乐游答,“我小时候喜欢到处跑,有一回在山里栽下来,旁人都说我一定会死,但我活了下来,爹说,这是天赐的福气。”
玉珑听着听着,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王灼传音:“哪里不太对。”
玉珑回音道:“乐游小姐脊椎骨断裂过,按理说,是绝不可能活下来的。”
“有无可能有良医?”
玉珑摇头:“她只是凡人,这便是死劫,万无转圜之道。”
王灼看着明显还能活蹦乱跳的代乐游,心头阴云重锁。
“不要乱动。”荆苔说,他的声音轻轻的,像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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