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临云回头笑笑:“众人皆知如此。”
文无道:“那不知的呢?”
“不知的……”叶临云继续走,衣料摩擦的声音好似叹息,“陆前辈是孤儿,被逐水亭的大人们所领回,吃百家饭长大,即使上了山,也时时记挂挽水流域。只是后来逐水亭的大人修为到头,渐渐零落,活了几百年的他们,竟然在五十年间逐个离去。我家尊主、我的师尊、李师姐韩师兄的师尊当年年纪还小,是这之后,第一批驻守的弟子,也守了一百年。”
叶临云的眼角微微湿润:“师尊时常说起陆前辈——”
“我当年也就你们这个年纪,什么都不懂,觉得作为天之骄子的我们要去驻守逐水亭是一件愚蠢至极的事情。我们一共去了二十三个人,分散在十个逐水亭,每处两人,我与二位师兄大多数是在各个点间来往巡逻,并不长期驻扎。我记得,就是在前一位逐水亭总亭长仙去那一天,陆前辈匆匆赶回。”
“陆前辈的模样……我会记得一辈子,那时陆前辈还没有盲眼,勃发得像一株春草,却为了腐朽落泪。而只是那一刻,仅仅一刻而已,他立在江头,注视着骨灰散入金箔般的江水,他披着夕阳回望,他看向我的时候,我,我觉得我在被整个天地注视。”
叶临云停下脚步:“到了。”
他手指之处依旧昏暗无比,光球的照耀之下,众人看到一道石门压得严严实实,灰尘与刻痕共存,藤蔓遍身,隐约可见诡谲的纹路如流水,刻满整座石门。
叶临云掏出一张符纸,道:“这是陆前辈琢磨出的法子。”
说罢他把符纸按在石门中央,食指固定,整个手腕巧妙地一转,灵力注入,只听轰隆一声,石门缓缓升起。
叶临云道:“即使有这个法子,我们也从来未曾进来过。”
“好吧。”文无耸耸肩,拍了拍托着白骨的席子,用一种对方仿佛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开玩笑的语气道,“封存千年的陵墓正在欢迎你的到来,陆亭长。”
第18章 失昼夜(十五)
放眼看去,神台同禹域的大殿差不多的大小。
一条黑色巨鱼盘踞在高台之上,作劈波斩浪之姿,在鳞片的缝隙间长着青油油的小草,乍然一看,仿佛它还在水中、在水草环绕中游动,它身侧,一群小鱼爱怜地追随。
从顶部筛过来几束阳光,正好罩住了参光紫贝,像是给它们划定了一方小池塘。
没有一个人走动,大家都被这“千年陵墓”所震慑,一时无人敢前。
叶临云嘴长了半天又合上,觉得这里蛮荒如鬼魅。
荆苔轻轻吹一口气,冷静地指挥抬席子的四人把陆泠挪到石台上去。
江逾白他们略微迟疑了一下,才迈步而入,小心地踏着步子,生怕惊扰了这里的魂灵。他们的脚步声虽小,但隐隐带着回音。
大概四五十步的样子,他们才走到塑像下。
荆苔跟随其后,忍不住抬头一望,只能看到参光高昂的鱼唇,他情不自禁地举手要去探——可惜太高了没探着。
腰上忽然环过来一只手,文无站在荆苔身后,问:“想摸?”
荆苔下意识地点头,只觉身体一轻,文无竟然把他举了起来。
他久久未动,文无笑道:“不是想摸?”荆苔这才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多像个小孩,登时不好意思起来,草草地碰了碰鱼唇算完事,接着用眼神示意文无赶紧放他下来。
江逾白瞅见,笑嘻嘻道:“师兄好熟练。”
荆苔落地后忙不迭脱离文无的手臂,干巴巴地咳了一声,文无搓着手指:“小时候有人也这么抱我去摘树上的栗子。”
江逾白奇道:“栗子不是要落地才熟?”
“不然怎么说是小时候。”文无耸耸肩,“小时候就是什么也不懂还觉得自己都是对的嘛。”
江逾白连连称是,继续跟着其余人安置骨骼,片刻后回过味来,扭头恨恨道:“你是不是在说我?”
文无眨眼,笑而不语。
荆苔:“……”
他叹口气,转身去琢磨陆泠留下来的白绢布。
白绢布上写满了字,首先是五个阵法的示意图,既然已经设好,便不是重点。
荆苔草草浏览过,重点看“宫均”之阵,越看越觉得奇特,这个阵法既复杂又诡谲,无论是阵形、阵眼,还是代价和效果,都是荆苔未曾见过的。
他师从经香真人,接触过的典籍不说上万,也有大几千了,而经香真人擅长的就是符咒和阵法,若是说得夸张点,全天下可能都找不出几个能比他使得更好的。
当年多少人感叹说经香真人只有一个弟子,怎么还去修了剑道。
他记得经香真人会笑着说:“各人有各人的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可是,荆苔的道会在哪里呢?
荆苔想得出神,冷不丁文无走了过来,负手微微倾身,在荆苔耳侧轻声问:“小师叔看懂了么?”
荆苔吓了一大跳,穿着绢布的手指微微蜷缩,若无其事道:“看懂了。”
“真厉害。”文无哄小孩似的夸,装模作样地眯着眼睛看了看,换了种好奇求知的语气,“我没看懂,可以说说吗?”
文无蹭着荆苔的肩膀让他很别扭,遂不自然地别开,轻咳一声,指着宫均的阵图道:“天地有道,圣人自行,纵求完满,九垓不至。”
他的手指跟着墨迹在白绢布上轻轻滑动,眼神变得认真:“此阵沿袭的灵位为天下水道,与……我们那时大不相同,变幻莫测,未可度其真身。若是……他在,能比我看得更多。”
“怎么,你不行?”文无调侃。
荆苔却当了真,点头道:“的确,我不过是半吊子。”
叶临云按照荆苔文无的要求,指挥着把白骨安置在参光右侧,见荆苔他们还呆在参光塑像下,道:“二位公子,我们准备好了。”
荆苔“唔”了声,刚准备走过去,不料被文无拉住手肘,整个人原地转了个圈,停在对着文无的位置,只听文无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吗?
荆苔的视线越过文无的肩头,看向他们走进来的石门,几条藤蔓柔顺地垂下来,开了几朵不知名的小黄花。
再扭身,聿峡的弟子垂手而立,屏气凝声,像是在等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参光的双鳍大张,张牙舞爪。
荆苔感觉到胸腔里的激动,带着他的手一起颤抖,下意识地举起手,被文无抓住。
文无揉了一把虎口,低着头,荆苔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听他道:“我知道了。”
不到片刻文无又道:“接下来是属于我自己的问题。”
“嗯?”
文无微微地吸一口气,道:“陆泠那个时候对你,说了什么?”
荆苔讶然:“你没听懂?”
没听懂说什么“没事,我在”那么起劲?
他反问得像是在问一个弱冠之年的男子为什么不识字。
文无不高兴地掐了一下荆苔的食指尖。
荆苔“嘶”一声,想抽手不得,只想糊弄过去。
文无看出他的企图,撒了手,不高兴地一哼:“不说就不说。”
说罢舞着袖子,气势汹汹地往白骨那边去。
荆苔没想到他放弃得这么快,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等文无走开两步却又停下来等,荆苔才抓着白绢布跟上去,欲言又止,道:“我也说不出来,我很熟悉,但要问这句到底在说什么,我……我的确不知。”
文无忽然上前,荆苔下意识闭上眼,往后退了半步。
而文无毫不在意,只是伸手把荆苔几缕挂在灯簪上的头发拨开,手又向下,理了理荆苔的袍子——他还穿着绿蜡给裹的一身腥红,衣摆处已经有所破损,他整个人像秋日的枫叶卷了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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