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十余年,平静、寂寞、死气弥漫。
唯一的意外……便是江逾白和甘蕲的到来。
那一日,荆苔乘坐赵长生的船行至中下流,下水后,就遇到一尾巨物把他卷到下流,他当日便感到奇怪,自从挽水变成死水后,若非既定的巡日,参光不会纡尊降贵地游到那里去,水下的巨物变成了一个谜团。
没想到……竟然是骨影。
他在挽水彻底断流前的最后一日与风月笔擦肩而过。
“至于你——”经香真人终于把目光定在甘蕲身上。
甘蕲还是僵着,紧张地避开经香真人的眼睛,下巴竟有一点颤抖。
荆苔顶着经香真人灼人的视线,掌剑靠近,不轻不重地揉了揉甘蕲的虎口,小声道:“别胡思乱想。”
甘蕲沉默一息,而后抬头盯着荆苔的眼睛:“我现在是不是很不体面。”
荆苔看一眼甘蕲那被鳞刃打得全是伤口的翅膀、杂毛似的羽毛、和他脸上几道鲜红的血痕,严肃道:“不,很好看。”
甘蕲狐疑地琢磨荆苔的神情,像在分辨他有没有在蒙他,与此同时拍了拍自己的衣服下摆,竭力使它更平整一些,因他半妖的身份,伤口正在愈合,不过很缓慢。
荆苔诚恳道:“真的没有不体面。”
经香真人:“……”
骗鬼呢?!
经香真人实在觉得不可思议,那半妖羽毛都扎成刺猬了还好看?还体面?多年不见小苔竟然还修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他的目光定在荆苔和甘蕲相握的手上,皱起眉头,不满地咳嗽起来。
听到经香真人的声音,荆苔却没有放开甘蕲的手,心跳如擂鼓地转身,挺直脊背,勇气十足地望着经香真人,反而是甘蕲露出几分紧张,有点害怕经香真人会责怪荆苔似的。
甘蕲道:“你…… 您别怪小师叔——”
“小师叔?”经香真人打断他,阴阳怪气道,“小鬼,你玩儿得挺花啊。”
甘蕲一愣,旋即脸腾地烧红了,荆苔的耳下和脸颊也有几分炽热,咬牙在甘蕲的掌心扣了一下,心里后悔没使用强硬措施让甘蕲改口,这让师尊听到了算怎么回事。
荆苔扬起一个自认为很乖巧的笑容:“师尊,听我解释。”
“别解释了。”经香真人大手一扬,糟心地收回目光,作势要捂耳朵,“我不听。”
荆苔:“……”
“又没有要拆……拆散你们,别做出一副委曲求全、统一战线反抗强权的样子,为师很受伤。”经香真人哼哼,质问荆苔,“为师像那种不近人情心如铁石的人吗?”
荆苔立刻坚定不移:“当然不像。”
经香真人勉为其难地看了看甘蕲,甘蕲的下巴绷紧,让自己尽量自信一点接受经香真人的检视,经香真人接受一切地叹口气:“算了,不丑不虚,算了,你自己想好啊。”
荆苔点头:“好哦。”
虚空中又走来一道身影,荆九秋在岸边重新出现,不赞同地看了一眼水墨屏障和经香真人:“你……”
经香真人道无所谓道:“师兄,死都死了,你少说点,啰嗦死。”
荆九秋一哽,半晌道:“祂不会高兴的。”
“我还管祂高不高兴。”经香真人说,油盐不进。
荆苔小心翼翼道:“师尊,您说的是谁?”
荆九秋皱眉:“不要泄露天机。”
“不是什么都能被当作天机。”经香真人撇嘴,微笑而慈爱对荆苔道,“祂没有名字,不过可以称祂为——”
经香真人顿了一下,荆九秋大喝:“闭嘴!”
一粒火星从经香真人烟岚似的下半身缭起来,但脸上微笑的弧度都没有变过,继续四平八稳、八风不动地道:“‘辛’,不过祂不喜欢这个名字,其实祂的传说有散落在历史的角落里,可惜没人发现过。”
半个葫芦的银液上顿时显现出这个字,火烧一般通红,带着余烬。
经香真人执笔在半空迅速画了一枚大得过分的符咒,金黄色的,古朴的纹样,一股狂风暴雨般的吸力从符咒的中心冒出来,荆苔和甘蕲顿时无法站稳,荆苔顶着狂风,看见荆九秋竭力去抓经香真人执笔的手腕,表情几近扭曲。
“我就是在等这一天。”经香真人说,“师兄啊,你还是不懂我。”
“师尊!”荆苔大吼,好想回到了那一天他走进经香阁里的场景
经香真人充耳不闻,依然微笑,从符咒中心画了一道墨线出来,引到半个葫芦的银液里去。
“葫芦,是繁育的意思。”经香真人说,“你们透过这半截葫芦,去看另一截葫芦吧,也是另一个世界,记住,祂叫作‘辛’。”
吸力越来越大,荆苔和甘蕲被它攫住,无可抗拒地被吸进银液里。
最后一瞬间,荆苔仿佛听到荆九秋叫了一声,仿佛是经香真人的名字,可他听不清。
就在此刻,蒙那雪山的归长羡、方澜师徒俩,从二十四张字牌和记录中抬起头,互相看了一眼,陷入沉默。
这二十四张字牌,属于那二十四个死者。
每张字牌上都有一滴方澜的心头血,由血点漫开出蜘蛛网似的血丝,在某一点戛然而止,像是被刀剑砍断的那样突兀。
归长羡道:“所以,这二十四个人,除了去非,他们命线的断裂时间,和死在甘蕲手里的时间对不上。”
“是。”方澜极慢极慢地说,像是已经成了枯朽的老树。
归长羡又道:“而且命线断得过于突然。”
不像是寿命自然而衰,他们俩随机抽了一些凡人的命线察看,无论因何而死,他们的命线都是逐渐变细,而后就像是河流断流一样消失,不会像这二十三个人一样戛然而止。
若不是柳家的事,命线的秘密早就流失了,当年给甘蕲定罪的时候谁都没没有想到要检查命线,或许甘蕲自己也知道无可辩驳,作了囚徒。
突然,堆起来的字牌旁泛起了一些水墨的涟漪。
俩人顿时警惕起来,归长羡一探,表情登时变了,难以置信道:“怎么会是他?”
“谁?”
归长羡古怪道:“经香真人。”
方澜盯着那颤抖不已、仿佛正在剧烈挣扎的水墨涟漪,又掐出一滴心头血,面色苍白而平静地甩过去,归长羡根本拦不住他。
借助昧洞弟子的心头血,水墨涟漪逐渐成型、归类,化作笔画,在字牌当中竭力组成一个字。
是“辛”。
第166章 嘶青云(一)
……
《齐明志·卷四》
昔日某老妪长行数里,返幼时故里,至一山麓,昔时梅花遍地,绿树成荫,已不在矣,想少时闲散时岁,不觉叹息。忽于枯枝下,遇一小儿,裹于襁褓,似哭非哭,面青似翡,且抱之,哼然作曲,心有不舍,故携之共去。不料途中遇狼,狼作鬼语,小儿醒,喝:“去!”狼群赫然俱退。老妪大惊,见小儿目似星夜,眉心朱红,不似凡童,自云其名为“辛”,小儿曰:“梅林已枯,离人何苦归也。”老妪道:“落叶之人,鬓发俱白,余生所愿,归根埋骨。”小儿吁吁叹息,道:“今夜不必归,于此休矣。”小儿翻起,滚落崖中,杳杳不知所踪,老妪心有戚戚,于崖边枯坐至日出,归至故乡,不见旧人,红日如火,只有昨夜新流滚滚,俱向东矣。
……
“小师叔,我好像在炉村里,这些人用挖掘出来的灵石砌造墙壁和围栏,可以避火。”
荆苔的手盖在右眼上,他发现自己捂着一只眼睛就可以看见甘蕲的视野,透过甘蕲的眼睛,炉村的人全都寂静无语,每个人的脸红得就像发烧,他们睡在灵石床上,用灵石隔断能燃烧的土来种食物,那些能活下来的植株,荆苔都不识得。
“小师叔看见了什么?”甘蕲在脑海里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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