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雪绿在冰冷的风里品尝了一会心尖的酸涩,出神地问:“那小姑娘,有什么爱好吗?”
旁边的弟子听得云里雾里,全蕴低声道:“我去照顾了几天,那丫头,很闹腾,爱吃糖,爱读话本,还喜欢把话本的边边角角都折起来。”
谯雪绿抬了抬下巴:“那他呢?”
自然指的是刚刚死的那位。
一名弟子从人群里钻出来,机灵地答道:“禀尊主,师弟姓尹,单名一个‘钊’字,家中独子,父母四五年前去世了。尹师弟一直很想念他们,那乾坤袋里装的是自他上山以来和家里的所有通信,师弟时不时就会拿出来看,像个呆子似的。那乾坤袋上的绣花,是他家里人绣的,算是个念想。”
“尘缘深重。”全蕴说,“可惜。”
那名弟子犹豫了一会,请求道:“尊主,那乾坤袋,我可以替师弟收着吗?”
全蕴垂下眼皮:“你不怕?”
“其实有点怕。”弟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过我觉得能躲过的都都不算什么,躲不过的才是真祸。”
全蕴还在犹豫,谯雪绿弹了一道清洁术过去,把腥臭的黏液从乾坤袋上祛除,发话:“你拿去吧。”
“多谢尊主!”弟子乐滋滋地把乾坤袋塞进自己胸襟,扭身再次融合人群之中。
全蕴放出去的神识忽然被触动,她的神色倏然沉下来:“师姐,有人来了。”
“是凡人?”
全蕴:“是,但多多少少都有化鱼的症状。”
“之前的沙艘还有多久到雪山?”
“快了,今晚夜半差不多能到。”
“他们能到就好,火种不灭,就算你我二人连带这一船修士寂灭于此都不要紧。”谯雪绿顿了一顿,忽然问,“有酒么?”
全蕴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底下的弟子有人大着胆子道:“我有。”
“我也有!”
……
长枪随便挑了一壶来,谯雪绿认真道:“多谢。”
全蕴注视她缓慢地拔掉塞子,扯出一个笑,揶揄:“门规说不能随便存酒。”
谯雪绿抿了一口,被辣得直皱眉头,音调却还很平常:“现在门规算个屁。”
弟子们面面相觑一会,不知是谁率先没绷住漏了一道笑声,紧接着就收不住了,纷纷大笑道:“就是!”
“尊主说得对!”
“算个屁!”
……
有人把自己的酒洒进萱水之中,大声道:“尹师弟,我请你喝酒!”
异常高昂的氛围中,谯雪绿一口接着一口喝着她不怎么碰过的烈酒,突然转手递到全蕴唇侧。
全蕴干脆也喝了一口,立即蹙眉抹嘴:“怎么这么烈?”
“烈就烈吧。”谯雪绿笑笑,低头又喝一口,“说明殷阙的这些人胆子也烈,挺好。”
全蕴没吭声,谯雪绿收住笑容:“还有半刻钟。”
荆苔被谯雪绿那一声“火种”叫得心惊胆战,透过浓得只能看到甲板的雾障,脚步声渐渐逼近悬崖,那一大堆“人”以各自的方式又是跳又是弹挪到悬崖边,花球似的迎风招展,哇哇乱叫。
谯雪绿和全蕴一直在等的就是荆苔先前看到的师姐妹。
师姐叫钟黛——谯雪绿的亲传,师妹佟堇——全蕴的亲传。
荆苔于是把心神转回到钟黛手中的银箔灯中。
“不好往前走了。”钟黛止步,并示意佟堇屏息。
佟堇抬头,望见浓雾中那赫赫扬扬群魔乱舞的半人半鱼堵住了去路,惨白的萱水之上,沙艘伸出的浮桥晦暗得惊人,船头的一盏灯是唯一的指向。
“没想到。”佟堇道。
钟黛正思索着怎么才能绕过那一大堆魑魅魍魉,闻言一怔:“没想到他们能找到这里?”
她道:“一旦开始化鱼,凡人也会拥有那种天生灵物的神识,不过不会太强,差不多与幼年妖族相当,他们能找到这里不稀奇,沙艘是禹域炬明君用前剑尊不息土的法子做的,本来就容易引来灵物的觊觎。”
佟堇摇头:“我没想到的是……姐姐,沙艘居然还没有走。”
钟黛苦笑:“也许吧,但不会等太久。若我们再不上去,沙艘一定会起航的,我们带出来的这两箱书,毫无疑问也会葬身于此。”
第177章 老烟水(四)
银箔灯的灯火又开始乱糟糟地跳,钟黛狐疑地盯了盯它,却没成想里头突然蹦出说话声:“道……”
一个字都没说完,钟黛就迅速地把银箔灯甩在地上,手里迅速抽出长枪指着在地上轱辘轱辘滚的提灯,眉眼凌厉:“谁?!”
荆苔:“……”
幸好火没被你扔灭啊姐姐。
钟黛压低嗓音喝问:“谁?!”
“我没有恶意。”荆苔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温柔无伤,“你有没有听过禹域的荆苔,我就是。”
钟黛还真有点印象,算是前辈,不过那人不在禹域,怎么会在千里之外的萱水殷阙,还在一团火里?
那团火里紧接着说:“没听过也不打紧,二位的师尊在船上说只等你们半刻钟就起航,来不及了,道友最好尽快,有什么法子可以吸引那些……那些‘人’的注意力吗?我大概可以助一臂之力。”
佟堇:“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邪祟,是不是在骗我们?”
荆苔心说这年头的邪祟早已经不会干这么没劲的坏事了。
“没有骗我们的必要,沙艘就在那里,这也是早就约好的,阿堇,你现在受了伤,我们拼一把。”钟黛拉住佟堇,转而对火道,“化鱼之后他们就会逐渐失去灵智,循本能行事,大家管他们叫做“鱼祟”,很多都会死在互斗里。他们最怕火,要那种很大的、灵气浓烈的火,但妖族的凤王已经寂灭,新王还未出壳,何况新王也不一定是凤凰,眼下没有什么火能够烧退他们。”
那位自称荆苔的人道:“喔,那正好,你把灯往他们头上掷,只管扔就好了。”
什么叫“那正好”?钟黛实在摸不准这能人的路数,不过时间来不及她多想,如果这人说的是真的,此刻怕是半刻钟也没了。
钟黛一咬牙,做出决定,用枪尖挑起提灯,那姿势和谯雪绿别无二致,荆苔不由得心想果然是师徒,这时,钟黛已经把提灯利落地甩向拥挤的“人”群之中。
那群“人”被惊得原地蹦起三尺高,像猿猴那样吱哇乱叫一通。
其中有个“人”下半身是鱼尾巴,站不起来,只能伏在泥土上,但还精力旺盛地跟着叫,此时一慌乱,不知道被其他什么“人”狠狠踩了一脚,痛得眼眶都红了,转头就是一口,咬在一只脏兮兮的胳膊上。
胳膊的主人也就这一双胳膊还是人样,泛白的死鱼眼睛瞪回来,用尾巴啪嗒啪嗒地打,两“人”正用尾巴争得欢,自然无辜的“人”就会受到牵连,顿时火气一来。
这一堆鱼祟顿时乱七八糟地互相殴打起来,那毫无章法的、纯粹的撕咬让跟着灯火一起扑过去的荆苔都头皮发麻。
这次钟黛的力气正好,银箔灯跌得粉碎。
那灯火碰到湿润的泥土本是燃不起来的,但火里有个荆苔。
钟黛只能看见银箔灯噗嗤一声没入那群已经不是人的“人”群里,哑火的爆竹似的,心头不由一坠:不会是高估了那人吧!
这个念头还没生完,转眼,从那摩擦的躯体的缝隙里猝然冒出又尖又高的火苗,近处的几个鱼祟全身已经着火,叫声尖薄得像一张铁片,本能地就地滚起来。
成了!
钟黛赶紧扯上佟堇往缺口处狂奔,这群“人”现在什么也不分,看见凡人还好点,一看见修士,就像饿急了的野兽看见猎物似的,自损八百也要伤修士一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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