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铮剑鸣不断,如兽嘶吼。
她想击中鱼目,那庞大似山的惨白鱼骨竟然在水中硬生生掉了个头,卷起一滔巨浪,水声大得惊人,刺入脑仁里颠簸,仿若一场海难。剑刃和鱼头擦蹭而过,尖叫般的摩擦声,绯罗心头一沉,手里的触感告诉她那不是骨头,那是比万物都要坚硬的东西。
绯罗被浪头浇了个湿透。
耳鸣越发严重,流出两弯温热甜腥血,顺着耳垂渗进她的红衣中,像佩戴两枚红宝石耳坠。
这一代弟子中,朱氏姐妹都爱穿红,绯罗也爱穿红,和白衣江逾白站在一块,正应上了“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一句。
徐风檐深以为荣。
绯罗那一剑没伤着骨影半分,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恍惚间本能地放出了灵识。
骨影的头骨从水面露出,两枚洁白无瑕的鱼目轱辘轱辘在眼眶里滚动,发出令人胆寒的轻响,好像在狂笑。
“凡人。”它好像嘲笑着说,“凡人而已!”
它张开利齿密布的口,那曾吞食不息土、咬断灵剑和肉躯易如反掌。骨影的牙齿碰到绯罗放出的灵识,红衣小姑娘仿佛失去了意识,动也不能动,金铃也消了音。
“绯罗!”
梅初沉声怒吼,瞬息而至,一掌拍在绯罗后心,那不只是拍开她的力道,而是十足十的攻击。
绯罗措手不及,喉头又甜又疼,灵识受袭而被迫缩回。梅初飞速卡住徒弟的腰想要离开,但阴影已经将她笼罩——躲不过去了!
梅初冷汗顿出,绯罗在她怀中微微抽搐。握在通犀剑柄的五根手指紧得发白,骨节泛青,灵力瞬间充斥整道剑刃,她果断旋身,看都没有看,本能地狠狠刺出。
那是骨影的鱼尾。
掀动的风浪像是能颠倒天地。
通犀剑牢牢地卡在那一排软骨中央,鱼尾力道不减地拍向水面,梅初借力一个后翻身,在半空中作力抽走了通犀。
即便多加克制,灵识就像春风吹又生的野草、焚烧后依然萌芽。骨影敏锐异常,立即捕捉到并利落地来了一口。
半空中的梅初闷哼一声,气喘吁吁地落在一截断开的牌匾上,用拇指抹掉嘴角的血,双眸如刀。
骨影朝着她,骨刺高扬,阴影矇昧不清。
她把绯罗轻轻地放在牌匾上,霍然起身。剑诀从梅初的手心“梆”地撑开数十丈,如漫天流星,凌厉的面容被璀璨而夺目的剑诀所淹没。
骨影以一束晶亮如琉璃的水柱回答她。
“赝品。”梅初并起两指,竖在胸前,冷笑,“你怎么学,也是赝品。”
骨影狂怒地用尾巴荡出巨浪,那浪头在数千剑影前猝然破灭,紧接着,通犀剑影如雨,汹涌而下,梅初的身影也分成数千份,剑意仿佛也是数千份凝固为一,沉重得使人无法呼吸。
若绯罗有意识,她必然会大惊失色,因为梅初并没有像她自己所叮嘱的那样克制灵识,反而将灵识无限扩大、蔓延,连春野大堤上的众弟子都感受到了那熟悉的威压。
弟子惊恐:“梅师叔怎么把灵识放到了这么大!”
那不仅是威压,也在警告他们不要靠近。
骨影大口咬向梅初的灵识,它有些疑惑于这别样的口感,嘎嘎又咬了两口,有点懵。
不过这没有什么——它想,不过是凡人而已。
没有水,他们什么也不是,而论起水,谁比它更亲密无间,
绯罗悠悠醒来,还未睁眸,已觉察到梅初灵识中的杀意无限,仿佛息息见刃。她睁眼后,见自己被一幅圆罩包裹,杀意在此之外驰骋,白骨、利齿、剑光,汹涌淋漓,无间无着。
她想了想,伸手触碰圆罩,“嘶”了一声,指尖被片去一片薄薄的肉,血珠奔流。骨影还在啃咬灵识,梅初脸色晦暗,灵息不稳,绯罗的脸色变了。
灵识中杀意怎会有形,分明是——
梅初两指迅速勾下,唇角露出一丝肃杀的笑意。
骨影没看懂,嘴里的灵识忽然十分扎嘴,仿佛柔软的唇舌里含着刺果和栗子的毛刺壳,刺得它遍体生疼,那疼几乎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
它急急地要吐,却吐不出来,浑身骨节咔咔响个不停,分明不该有痛觉,可它第一次疼得想把自己拆了。
拆得碎碎的,拆成一节一节的骨头。
绯罗面白如纸,察觉到空气中的灵识正如蜥蜴之舌慢慢卷回,杀意渐渐消退,数千剑影重新凝合在通犀剑上,剑回到梅初手中。
一人一鱼对峙。
绯罗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不敢说话,怕扰了梅初,师尊是把剑意碾在灵识里!那得多疼!之后她得要恢复多久!
骨影却没有后退,眼珠子依然骇人地在空白的眼眶里轱辘轱辘地滚。
白骨疼得慢慢见红,粉粉的,稀释过的晚霞,它长大了嘴,密密匝匝的利齿排列得比杂草密集。梅初迅速后退,剑光飞散,骨影掀起的浪头堪比巨崖,速度比之前慢了些许,仿佛失去了方向,只能本能地横冲直撞,不到半柱香,已经将残余的礁石、楼阁都撞得轰然倒入水中,水花四溅,蒸气般淹没了整个地界,最终一头撞上不息土补过的残堤,众弟子四散奔离,梅初坐过的椅子也四分五裂地飘浮在水面上。
绯罗也被浪打得撞上水塔,浑身从头到脚都被打碎了似的疼痛不已,金铃哗哗的响。
忽然,她被一根金色的绳索弯住腰、扯了上去,绯罗惊叫,下意识地把剑反刺出去,等她意识到来人是谁的时候,剑已经无法收回了。
另一只手硬生生地接住银荷的剑尖,用两指夹住,出人意料的是,银荷如此利器,也无法在这只修长的手上留下任何伤口,那仿佛比骨影还要坚硬。
绯罗傻呆呆地抬起头来。
荆苔立在塔尖上,吁了口气,两指夹着她的剑,对用绳索捞绯罗的徐风檐说:“差点儿误伤。”
徐风檐足下是含英剑,他不在意,皱着眉头,担忧极了:“小苔,不要硬来,你真的能行吗?”
荆苔语气自然,甚至有点云淡风轻:“应该行。”
他收回夹剑的手,拔下灯簪,簪体部分抽长,化作长剑,鹤尾式样的剑柄,荆苔一手提灯、一手提剑,一派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踏破赤城之霞,骑鲸弄月游八荒、青空碧海望不回。
徐风檐五味杂陈,真是……好久不见的浮休剑啊。
第116章 渡河汉(二)
随着灵息游动,绯罗惊讶地察觉到荆苔身上逐渐升腾起来的寒气,仿佛被冰冻过成千上万年似的,剔透如玉,激得她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战栗。
“师兄,你替我掩护一下,行吗?”荆苔刚准备跳上浮休剑,忽然被徐风檐一把拉到含英剑上,登时措手不及,提灯醉醺醺地摇摇晃晃。
徐风檐笔直地望着在水里剧烈翻腾的白色骨影:“省着点用,我带你去。”
“我可——”
“我是你师兄!人斯、花姐、大师兄,我们都是。”徐风檐忽然回头剜他一眼,实在生气,“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你为何就是不肯麻烦一下我们呢?况且……这也不叫麻烦啊。”
绯罗目送他们俩远去,一时看出了神,久久陷在两位师叔的对话中,直到被突如其来的水花浇了一身,看见水面上庞然大物的阴影,这回绯罗没有莽然出击,她一回头,原来是云艘,船头有人在向她挥手,放下了一跳绳梯。
“砂砂!”绯罗惊喜地叫道,三下五除二地顺着绳梯上了船。
朱砂蹙眉打量她,打手语:“还好么?”
“好得不行!”绯罗大言不惭地拍胸口,“来得好快啊你们!”
朱砂点头,示意他们没有耽搁就立即返航了。
绯罗注意朱砂手里竟然握着剑,是未开锋的弟子剑。
虽然时机不对,但绯罗还是得意地展示了自己的命剑:“银荷,荷花的荷,好看吧——”
朱砂在路上已经听说过了,绯罗的命剑是绛蕊师叔亲铸,当年大家伙从劬冢无功而返,终究是绯罗时运好,命剑来得也算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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