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的骨影群被抬高,挤得水面只剩薄薄一层,竭力地搂着它们,骨头摩擦的声音依然那么骇人,研磨得水网受不住力度,破开了。
瞬间所有骨影都从那个小小的口子里要跃出来。
它们互相的姿势像一团巨大的乱麻球,彼此不可分割,绯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这些骨影终于发现了水门的存在。
每一尾都发出独属于自己的吼声,几息之间,这些低吼就像是砖头突然垒成一座宫殿,喧嚣得要把耳朵钻破。
它们都在等待着什么。
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甘蕲、何人斯两人忽然像看到什么似的,一齐扑向水浪。
身影快成闪电,但两人甚至在半路中还来得及交手,快得让人看不清,甘蕲一闪,施了个金蝉脱壳,把何人斯甩在身后,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风暴里,捞出一个人——是荆苔。
荆苔还没反应过来,傻了一小会,甘蕲咬着他的耳朵说:“抱紧。”
“喔。”荆苔听话地抱紧,他的灵脉再次枯竭,疼得厉害,疼得他有点恍惚。
何人斯刚要发作,水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
若说之前,这扇水门只是显出微弱的神性色彩,那么从洞开那一瞬间,神性如同高扬的浪头一样冲到了天际,这些骨影纷纷为之倾倒,骚动、
骨影群毫不犹豫地高高跃起,像神话里那些急于成龙的鲤鱼,不肯示弱、你追我赶地出水、跃向水门。它们的身躯组成一座白色的彩虹桥,遮住了本来就不甚明亮的天光,水被齐齐带向天际又唰地撒下来,又是一场瓢泼大雨。
荆苔还没反应过来,本能地遮手挡水,但他忘了自己还被甘蕲抱在怀里,甘蕲只是一旋身,便用后背替他挡下来了。
荆苔一愣,有点想说其实也没有那么疼的
“没有沾上吧。”甘蕲轻声说。
荆苔傻愣愣地摇头,手挨着甘蕲的胸膛,那里有一颗滚烫的心在跳动,好明显的心跳声,还有……荆苔记得,这里曾经有锁链碰撞的声音,也不知道长好了没有、还疼不疼。
“嘭嘭”巨响接二连三地传来,像是什么重物不分先后地坠进河水里去。
“它们……”朱弦震惊地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它们!变成石头了!!!”
听到这句话,那枚一直吊在荆苔心头的大石头终于算是落了地,这才有功夫扭头看自己的杰作。倏地,他想起什么,拍拍甘蕲的肩:“放我下来。”
“嗯?”
荆苔以为甘蕲没听清,于是重复:“放我下来。”
“好。”甘蕲答应了,荆苔觑他狡黠的神色,意识到对方就是在框自己说两遍,登时有点无奈,却不生气。
那些骨影在穿过透明水门的一刹那凝固为鱼形巨石,甚至尾巴还在不安地摆动,头却已经化成了灰白的石头,稍一触碰,便有白灰簌簌而下,生命力就在瞬间被夺去——或许生命本不该在骨头上存在。
何人斯的表情都开裂了几分。
他也没见过如此奇景,分明还在张牙舞爪的骨头怪物像飞蛾扑火一般跃向水门、接着结成石头坠水,“就在追寻的前一刻永存吧”——好像它们在这一刻这样说,它们奔向水门之热烈让人不敢置信,难道真会有这样不顾一切的追求存在吗?
不止他,除了荆苔和甘蕲还算平静,其他人,包括银箔灯烟雾中的,无一例外地露出了错愕的神态,他们完全没想到荆苔会这样解决。
到底是自己师弟有能力,王灼不免几分骄傲,但一想起这对荆苔的消耗之大,那骄傲很快换成了担忧和自责,若是他自己就能解决的话——
柳霜怀和管岫细致地注视着一切,柳霜怀惊讶得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的印章和铃铛简直珍贵到能换无数城池,他果断地一拍掌:“来人!”
应声而来的弟子拱手:“星浮君。”
柳霜怀难耐激动:“让没有盖印的弟子全都盖上!”
荆苔说过,被盖印的修士在双方都同意的情况下可以复制印纹,柳霜怀正高兴,忽然看到管岫的神色,一顿:“岫姐?”
管岫被叫回神,柳霜怀问:“怎么啦?这东西不好?”
“好得很。没事。”管岫说,眼前忽然闪过那一群骨影跳出水面的庞大阵势,是她眼花了吗?在那一群骨影里……是不是……是不是还有个人影?那样眼熟?
难道是他?
可他分明不应该在这里?他和骨影难道还有关系吗?
管岫默默地将手探进乾坤袋,触碰着她从柳风来房里拿来的东西,硌着她的指腹,她由此确认它的存在。
大殿忽然闯来一名弟子,匆匆忙忙的,抬头一脸汗,管岫习惯性地开口训斥,还没等她张口,弟子先急慌地张口:“尊主……尊主……”
“兄长怎么了!”柳霜怀忙问。
“尊主他……他醒了!!”弟子一口气说完,“他说要见您!!”
“什么?”柳霜怀来不及犹豫,往外跑了几步,忽然反应过来,回头看管岫,“岫姐!”
弟子又说:“尊主说,要是集会,让您把灯带过去。”
“他怎么知道?”柳霜怀愣了。
弟子说:“我不知道啊。”
“算了算了。”柳霜怀放弃细思,狂躁地揉着自己的头发,跑回来把灯提上了,接着往柳风来的屋子里跑,刚出门发现管岫并没有跟上来——算了,岫姐又不会跑,还是兄长最重要,柳霜怀甩了甩脑袋,疾走已然不够,他狂奔起来。
骨影群全部过门花了将近两三个时辰,荆苔接到消息出来的时候是半夜,等最后一尾结石落水,东方将白。
第一抹曙日的光芒刚好照在那水花之上。
骨影的压迫随之即去,荆苔站在岸边,打了个指响,水门开始缓缓合上,水门依然美似琉璃,遍身华彩,显得异常干净漂亮。门合上后,荆苔打第二个指响,水门开始缩小,如同小孩子捏紧了拳头似的兴高采烈,最后凝结成一把剔透小巧的鱼骨钥匙,落在荆苔的掌心。
荆苔回头,透过烟雾注视舒舒服服窝在塌上、一手拎着酒杯一手拎着葡萄的归长羡:“泊萍君?”
“在呢。”归长羡笑眯眯地点下巴,“纤鳞君果真了不起,不失师门风范,我等甘拜下风。”
“过奖。”荆苔不为所动,“您能算到下一个遇袭的是哪个蓂门吗?”
“纤鳞君的意思是——”归长羡用葡萄隔空点了一下荆苔手上的鱼骨钥匙,“您的阵就是那把钥匙么?”
“是。”荆苔直接承认了,“不可复制,只能一家一家地送,泊萍君是否能算到下一家会是谁?”
“我试试吧。”归长羡一口把葡萄吞了,又把酒喝干净了,这才擦擦嘴、拍拍手,他徒弟一脸难以言喻地陪在身边,让荆苔想起……那位摇扇子的男子。
两粒鲜红的“迷津”骨骰在归长羡的掌心滚动。
归长羡开了挡风雪的冰门,雪粒饥渴地奔涌进来,瞬间灌满了整个山洞。方澜一哆嗦,立刻就被冻了个透心凉,冷得浑身颤抖,觉得自己的脸快被这雪给割烂了,他艰难地睁开眼,立即看到一望无垠的矩海在雾岚中犹抱琵琶半遮面,真是极美,蓝得像剔透的宝石,还有那座岛——那座埋葬着修士性命生长着蓂草犹为神秘的眠仙洲,还是那样绰绰约约,无法得见真容。
归长羡盯着矩海,“迷津”在掌心欢快地跳动,上下跳动。
没有人打扰他。
就在荆苔与归长羡商量计算之时,柳霜怀赶到了柳风来的屋子。
柳风来果然醒了,被弟子扶起来靠在床边,一口一口啜着灵参水,灰白的神色在一点一点地恢复,眼神多了几分色彩,他缓缓环视周遭,贪婪地嗅着空气中早就消失的——那女子的气味。
弟子注意到尊主一直在小声喃喃,他以为是有什么吩咐,于是凑近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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