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若不心狠,几万年来看着这一对眷侣为了彼此受尽苦楚,甚至不惜为对方献祭自己的生命,早该开眼成全他们了,哪还用等到今日。
玄龙跪拜得再虔诚,也是无用的。
燕鸢自他去神庙祈福起,便一直昏睡再未醒过,大量大量的灵药灌进去,多数都从嘴角流出来,连吞咽这个无意识的动作都几乎做不到了。
天界最好的医神日日都来东极殿,却次次都是摇头而归,燕鸢的时日无多,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他本是寿命与天地齐长的上神,九重天最尊贵的帝君,为了情爱硬生生将自己变成这等模样,叫谁听了都不住叹息。
情能救人,亦能害人。
爱得不偏不倚是最好的,能叫自己随时脱身,离开谁都该好好活下去。可是玄龙之于他而言是水,他是水中的一尾游鱼,游鱼离水,会以最痛苦的方式,慢慢死去。
那日清早,玄龙用白帛沾了温水替燕鸢洁面,燕鸢睫毛颤动几下,醒了过来,扭头望向望身侧的男人,神色有些许茫然。
“阿泊……”
声线嘶哑得仿佛被刀刮过。
“你醒了。”玄龙停下动作看他。
“嗯。”燕鸢笑起来,眼神有些飘忽,但还是认真地定格在玄龙脸上:“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见了何人,何物。”玄龙问。
“梦见了你……”燕鸢气若游丝地笑。
“梦见……你对我心软了,原谅了我往日的过错,愿意吃我做的鱼羹,收我送你的鸢尾花……”
“我好高兴……好高兴……”
燕鸢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后恢复了神智。离魂症本就是如此的,多数时候痴痴傻傻,少有的时候脑子会恢复清明。
只是他以为,过去那十年,是一场美梦。
梦中的自己是个傻子,但他过得很快乐,因为玄龙愿意同他说话了,不会再将他关在门外,同他冷言冷语。
他好不舍。
“那不是梦。”玄龙抬手,指腹拭去燕鸢眼角的泪。“是真的。”
“你误饮‘从头来过’,患上了离魂症,难免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莫要哭……你好好活着,我便不怪你。”
眼前的玄龙待他太温柔了,燕鸢几乎怀疑这是梦中梦,可身上每一寸脉络所传来的痛楚都在告诉他,这是真的。
玄龙说,他不怪他了。
“你……原谅我了?”
玄龙:“嗯,只要你活下去,我便不计前嫌……同你白头偕老。”
燕鸢泪如雨下,痴痴望着玄龙:“可是我的发已白了……不似从前那般俊美,再也配不上你了。”
玄龙摇头,抚摸他的发:“你如今这般模样,亦是很好看的。”
“真的么?……”燕鸢笑。
玄龙:“嗯,我何时骗过你。”
燕鸢:“那你唤唤我的名字,好不好……我想听……”
“同从前一样……唤我阿鸢。”
“好。”玄龙什么都依着他。
“阿鸢。”
“阿鸢。”
“阿鸢。”
分明他唤得温柔,燕鸢却觉得心口剧痛,肝肠寸断,他始终笑着,目光半息也不愿从玄龙面上移开。
“阿泊……你终究还是心善,待我心软。”
“让我走的时候,还留着些体面,不至于叫我太难堪……”
“这段时日,我过得很开心……谢谢你……”
他觉得玄龙对他是怜悯,早就没有情谊了,毕竟他犯了那样无可饶恕的错误。
应当是母后同玄龙说了什么,玄龙才愿意答应帮忙,帮着骗骗他,陪他走过生命最后的路。
万里之外的禁地,泛着暗淡紫光的帝星摇摇欲坠,中间的裂缝在快速加深,成不规则撕裂状,似乎随时会从半空坠落,化为灰烬。
燕鸢的七窍开始流血。
玄龙知道这一日会来,他表现得比想象中平静,用传音术通知曳灵神君的同时,捻起白帛替燕鸢拭去脸上的血污,沙哑道。
“你莫要胡思乱想,我待你,并非是怜悯。”
“待你好起来,我还要同你成婚,结情契,同生共死,永不分离……”
玄龙这般内敛的性子,是极少说情话的,燕鸢从前求他说,也只能逼出零星几个字的回应,他面皮委实薄。
不想此时能听到。
燕鸢惨白枯瘦的脸被血染得艳红,如鬼魅一样,声音愈发地轻。
“有你这番话,不论真假……都够了。”
“可是我不值得…你与我同生共死……你遇见我,本就是不幸了,莫要再为我做什么傻事……”
“若有下辈子,我定将从前的过错,好好弥补……”他晦暗的眸中透出神往,“下辈子不做天神,想做你院中的一株鸢尾,永远看着你。”
“可惜,没有了……没有下辈子了……”
“那便……只能同你……说声,对不住了……”
帝星逆天而陨,神魂不入轮回。
他死了,这个世上连燕鸢的魂魄都不会残余半缕。
“待我走了……你就找个真心待你之人,成婚、结契吧……神的一生太漫长……我怕你觉得孤苦……燕祸珩是真心心悦你,你便,给他个机会吧……”
“待阿执长大了……他亦会有,自己的仙侣……阿泊,你要记得,善待自己……”
曳灵神君与燕旌上神带着阿执赶来时,燕鸢已合上了双目,死气沉沉地躺在玄龙怀中,玄龙抱着他,额角抵着他的额头,眼中涌出血泪,低语道。
“可我心太小,装不下多余的人了。”
“你真要丢下我,独留于世么。”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不会回来了
燕鸢同玄龙纠缠了几万年,这回终是抛下他走了。
走得决绝,不论玄龙说什么,怎么哄,都未再睁眼看他。
禁地。
永夜之中。
伤痕累累的紫霄帝星轰然四分五裂,在紫光褪尽的刹那间化为齑粉,飘向尘世……
他生前是九重天上最尊贵的帝君,死后魂魄化为飞灰,同凡间最微渺的尘埃没有区别。
天道未曾开恩。
燕鸢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他的肉身在玄龙怀中消亡,一缕发丝都未留下。
东极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阿执走到床前茫然地唤着父皇,燕旌上神将恸哭不止的曳灵神君拥紧在怀中,默默垂泪。
跪在地上的几位仙娥与医仙亦在哭。
所有人都在哭。
唯有玄龙感到木然,他眼中已流不出泪。
他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怀中,方才燕鸢还枕在他身上,同他说话,才过了片刻的功夫,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是目睹燕鸢如何离开的。
燕鸢活着的时候老是闹腾,总做些不妥当的事情让他忧心,走的时候倒是安静,不吵不闹不折腾,却更叫人觉得痛。
他想起五万年前结契前夜燕鸢偷跑来见他,同孩子般兴奋雀跃的模样;想起成婚当日燕鸢执起他手,说要与他共白头的模样;想起他怀上第一子时,燕鸢得知后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抱起他在原地转圈的模样。
想起他在神魔大战中身受重伤,燕鸢惊慌失措,哭着求他不要死的模样……
他们纠缠了几万年,来来回回,终究还是走到了今日的局面。
阴阳两隔,再无相见。
燕鸢说要同他共白头,倒没算食言。神魔大战他殒命坠入轮回,燕鸢嘴上说四海八荒太大,不愿来寻他,却在他死后脱离神位,甘愿跟随他沾染凡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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