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一个钟头的样子,听差过来请示晚饭,甄修言便留白雪岚吃晚饭。
白雪岚说,「很不巧,今晚已经约了人。」
甄修言打量他道,「我以为你出去两年,又做了政府的官员,总要老成些,没想到你这到处留情的脾气还是不改。今晚约会的,又是哪一家的小姐?」
白雪岚说,「大姐夫这话冤枉我了。这位朋友曾托我为她引见大姐夫。我想大姐夫是不愿见的,一口拒绝了。如今想想过意不去,打算今晚好好请她一请。」
甄修言道,「你这就不对了。我对你的朋友一无所知,何谈愿见不愿见?你怎么先替我拒绝了?」
白雪岚说,「我这点眼光还是有的。她是个《牡丹亭》的爱好者,自以为在报刊上发表过两篇剧评,就有资格向大姐夫这个资深剧评家请教了。而且她的身分,和大姐夫又相差太多,我何必带到你这,扰你的清闲?」
甄修言这种生于富贵之家的公子,总有一种务实没有务虚来得高尚的想法。若有人夸奖他是个实干家,那是不乐意的。若有人夸他是个剧评家,那就显出他不俗的品味了。
白雪岚一提他喜爱的《牡丹亭》,他便来了兴致,再戴上一顶资深剧评家的高帽,他更是满意,笑道,「资深不资深的,那是记者捧人的花招。不过我上个月写的两个剧评,他们登在报纸上,听说引来了不少讨论。你这位朋友的文字,既然能在报刊上发表,想来有些本事。同道中人,我必须见一见。」
白雪岚沉吟了一下,「那是个年轻女子,还是不见罢。」
甄修言好笑道,「我比你大不了几岁,难道就没有见年轻女子的权利?」
白雪岚犹豫道,「要是大堂姐知道,我不好交代。」
他不提白碧曼也罢了,一提白碧曼,甄修言就安坐不住,冷笑道,「我也知道是为这个。怪不得今天她不在,你就上门了,原来是要帮她看住我。其实你不必忙,老妈子、丫鬟、听差,她在家里安排的眼线多着呢。我如今,敢和谁多说一句话?」
白雪岚忙笑道,「我若要帮她看住你,何必和你提我那朋友。是我的错,多说了一句话,惹得你对大堂姐不满意起来。不说了,我先告辞。」
便站起来要走。
甄修言前头被冷宁芳和孙副官的事勾起惆怅,然后被写评书的神秘女子吊一吊胃口,再用家中悍妻来激起恨意,这时已有了几分脾气。他见白雪岚站起来,自己也就站起来,取了一件长大衣,穿在身上。
白雪岚心里有数,故意问他,「大姐夫,你也要出门?」
甄修言坚定地说,「你那位朋友,我今天非见一见不可。」
两人一道上了白雪岚的汽车。
那车开动起来,最后在济南极有名的一个胡同口停了。甄修言虽不曾来过,也是久闻其名,脸色便有些不自在,拉着要下车的白雪岚,责怪道,「你摆的好龙门阵,明知道这种地方我是绝不沾的,怎么把我诓骗过来?」
白雪岚好笑道,「我先帮你拒绝了,你嫌我自作主张。今晚我是真不想让你来,你又非要来。到了门口,怪我摆龙门阵。」
甄修言沉着脸,不作声。
白雪岚不在意地说,「你不愿来,坐我的汽车回去就是了,免得我还要担罪名,说我坏了你们夫妻的感情。」
甄修言这段婚姻,何来感情,不过无奈二字而已。看看那胡同里灯火通明,墙上挂着红绫绣字的小玻璃匾,心忖,这时候一定要走,那就等于向白碧曼臣服了。
自己已向一段不幸的婚姻臣服,凭什么还要向带给他不幸的悍妇臣服?
甄修言见白雪岚下了车,回头望着自己,一跺脚,也就下车跟了过去。
两人在胡同里缓缓而行,到了一个亮着红灯的门首,墙上也挂着几个小玻璃匾,写着小杨妃、金凤、爱喜几个名字,一见就觉俗不可耐。
白雪岚领头进了门,甄修言已生厌恶之心,只不好扭头就走,也走了进去。
一个龟奴满面春风地迎上来,问,「两位大爷,有熟人没有?」
白雪岚说,「我们来找梦云。」
龟奴说,「这里没有叫梦云的。」
白雪岚想了想,说,「是了。梦云是她的原名,到了这里,她要有一个艺名了。你们是不是有一个新来的叫莺莺?」
龟奴说,「是有一个莺莺。不过爷知道规矩,雏儿还没教导好,是不能见客人的。」
白雪岚掏出皮夹子,抽了两张钞票往他手里一塞,笑道,「我们不做什么,只和她说两句话。你去办罢。」
他的皮夹子里就没有小钞,这样出手,龟奴哪里还有多余的话,忙把他们安排到一个屋子里,笑道,「两位大爷先在这坐一坐,我这就叫莺莺过来。」
说完便走了。
不一会,就听到外面有女子的声音。甄修言以为是那莺莺来了,不由看着门口。只见帘子掀开,走进来四、五个穿红着绿的妓女,脸上擦着厚厚的脂粉,说笑着走进屋,一见有两个男人,都有些惊讶,打量两人两眼,见他们举止不凡,荷包估计也丰厚,便露出笑容上来请安。
年纪大点的还讲些矜持,有两个年轻的很不知轻重,仗着有些姿色,白雪岚瞧着又有些风流公子的模样,径直就在白雪岚身边坐了。其中一个梳着如意头的,把手帕在白雪岚脸上一扬,很自来熟地娇声问,「这位好朋友,咱们在哪见过?」
白雪岚虽有些风流习性,但从来只有他调戏别人的,何况这些带腥臊气的庸脂俗粉,哪有靠近他的资格。闻着一股廉价的脂粉味冲到鼻腔里,当即俊脸往下一沉,低喝道,「滚!」
妓女们不料这英俊公子脾气这样大,吓了一跳,忙或退或站,另一个坐在白雪岚身边的年轻妓女竟是吓得膝盖发软,站起来时身子一歪,白雪岚猝不及防,让她跌了一个满怀,忙嫌恶地推开,冷冷道,「都出去。」
众妓见他很不好惹的样子,赶紧躲了出去。
甄修言在四大家的子弟里,以严于律己着称,他嘴上说自己是个古板,其实很有些以此为荣。此时嗅着满屋脂粉香气,懊悔不该坏了自己的原则,向白雪岚抱怨说,「原来你也不喜此调,何苦带我过来?再说,你带就带罢,不该用剧评骗我。」
白雪岚正容道,「大姐夫,我本不要你来,犯不着为这撒谎。你不想见,现在还可以回去。」
甄修言已生了去意,拿住机会,站起来要走。门帘忽然又一掀,原来是那龟奴回来了,脸上带着点张惶,陪笑说,「大爷,莺莺今晚是真的不能见了。」
甄修言听了,心想,这可有点出乎意料,不由站住了脚。
白雪岚问,「她出什么事了?」
龟奴说,「雏儿都这样。但凡能过活的,谁肯干这营生?她又是一个读过书的,比别个都高傲些,这几天还和张大娘闹别扭呢。我刚才一说有两位大爷要见她,她以为我要她接客,就哭天抢地的闹起来了。大爷,您还是另挑一个?」
白雪岚笑道,「别人我们不稀罕,就要定她了。她屋子在哪,带我去看看。」
龟奴为着那两张大钞的情分,也不好拒绝他,便把他们领到东边一个小屋子外,朝亮着灯的窗户里指了指。
两人驻步细听,屋子果然有个女子,在嘤嘤呜呜地哭泣。
白雪岚表现出绅士风度来,并不进门,在外头叫了一声「梦云小姐」,说,「我是白雪岚,你不是想见甄修言吗?他人已经来了,怎么你不愿见?」
里面那女子哽咽着说,「你不要哄我。甄先生正人君子,怎么会到这种地方?」
白雪岚说,「到底有没有来,我们进屋子给你瞧一下就好了。」
话音一落,那原本伏在桌上哭泣的女子,霍然坐起,在窗口倒映出一个窈窕影子。
那女子严肃的声音传来,「白先生,你别小看人。我命运不济,沦落至此。但我还没有挂牌子接客。你带着一个不知道来历的人,三更半夜要进我的屋子,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不受你们的玷辱!」
甄修言以为此间女子,必然浅薄无耻,不料遇见一个宁为玉碎的坚贞人儿,听她说话用词,料想也是诗书人家落魄的女儿,不由大起好奇怜惜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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