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板着脸说,「你爷爷叔伯们,好不容易平衡了山东局势,你夺了枪,大杀一通,丢下乱摊子就走,让别人给你收拾,还自以为想得很周到?再说,你这样侮辱了你的父亲叔伯,他们以后怎么见人?」
白雪岚自以为一个精彩布置,被爱人这样劈头盖脸的教训,便把脸上的微笑敛了,还是那句,「谁叫他把你给打伤了。」
宣怀风简直气得一倒噎,正不知拿什么狠话骂人,汽车忽然停了下来。
这才发现,汽车已经开到白家祠堂门前。
以白家在山东地界的势力,祠堂少说也要造出个诸侯气势,坐北朝南,门前有极开阔的广场,用的三进三路九堂两厢杪的布置,六院八廊对称穿插,仅是前后东西四个院子,就能容得不少人。
白雪岚从汽车下来,抬头一望,大门前的两根大石柱上石雕的盘龙,依然张牙舞爪,狰狞可怖,两扇贵气而庄严的柏木门左右大开,像张开了嘴,等着猎物进来,一品血腥。
白十三少要到祠堂脱离白姓,这可是济南城近来最轰动的消息。也不知哪个有心人传的消息,把好事者都招惹来了。白家那些远房,自然是以关心家族事务的名义来的,连平日不得见一面的姻亲们,也以关怀亲戚的名义赶来了。
至于另外那些无聊的闲人,早早地挤在人堆里,倒不敢说自己是来看热闹的,只装着这是和他们很有关系的事,像等着被喂食的雏鸟一样伸着脖子,紧张而期待地等着。
第二十四章
三司令居高临下站在大门台阶上,满脸阴沉沉的杀气,左右两边站着全副武装的大兵。
三太太发髻在骑马时颠散了些,几缕发丝落下来,随空气里的冷风飞扬,倒多了两分气势,正红着脸和三司令争执什么。听见身后汽车的动静,她转过头,瞧见高大英俊的儿子从车里出来,很沉着地扫视了周围一圈,那目光甚至从他父亲身上滑过时,也没有一丝畏惧,然后手往车厢里一伸,绅士地引出一个人来——正是被她丈夫踢裂了肋骨的宣怀风!
宣怀风从车里出来,见白家祠堂门外,层层叠叠都是人,除了不认识的看客,就是拿着枪目光很凶悍的大兵,抬头望,三司令和三太太站于台阶上,目光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
尤其是三司令的目光,甚至是燃着火的,落到人的皮肤上,是一阵隐约的烧痛。宣怀风被这样凶煞的目光刺激着,下意识别过脸,却正瞧见白雪岚也抬头往台阶上悠悠一瞅,表情透出一丝微妙。他不由顺着白雪岚的视线去看,只见三司令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几个穿军装的。
一个是追随三司令的何副官,那是见过的,另外两个却是面生。
那两个面生的军人,摆着一副沉默的面孔,远远地和白雪岚目光一碰,无声无息地迅速移开视线。放在别人眼里,断然看不出这样不露痕迹的一点会意,但宣怀风已知道白雪岚在祠堂里埋了哪一手伏笔,而且又是格外留心观察,这时便大概猜到,这两个就是被白雪岚暗中买通的武装连的正副连长。
等会白雪岚发动起来,这两人站在三司令身后,又是猝不及防,三司令哪能不着道?只要把三司令控制住,别人都不在话下,这是个擒贼先擒王的意思了。
宣怀风本以为白雪岚说的那些,总有点小孩子赌气的成分,此刻看着周围局势,才觉得沉甸甸的心惊,这人竟是实实在在要闯一场泼天大祸。
如今怎么办?
要是眼睁睁看着白雪岚发动这任性的计划,和白家彻底决裂,甚至搅乱整个山东的局面,那于国、于民、于家……于白雪岚本人,都是一件大损伤的事。
要是趁着白雪岚尚未发动,把他的计划给叫破,且不说能不能阻止乱局,即使阻止了乱局,三司令一定要找白雪岚算帐,加之外头还有许多要对白雪岚落井下石的势力,岂不是要白雪岚的命?
顷刻之间,宣怀风脑里转了千百个念头,不作声不行,作声也是不行,心里仿佛让烧红的烙铁压着一样。
忽然听白雪岚在耳边笑道,「你脸色不好。场面是有些吓人,别怕,没人能碰你一根头发。」
握着宣怀风一只手,拾阶而上。
济南城中,最近对白十三少的传言很多。在有心人的散播下,他带回来的那个漂亮俊俏的副官,也成了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之一。一百个人里头,有九十九个,都知道白十三少要改姓这件事,和副官有些干系。现在见白雪岚先把一个俊俏的年轻人从轿车里引出来,再见他不顾众目睽睽,两个男人堂而皇之地手握了手,一道踏上祠堂门前的阶梯,人群顿时嗡嗡地交头接耳,议论开了。
白雪岚自然知道自己的行为要惹来非议,但他向来是个不惧人言的,只管潇潇洒洒地往上走。
宣怀风正为局势焦虑,却是根本没注意到那些无关要紧的看客,一边尽量拖延着,慢慢挪步,一边低声问,「我最后问一次,你今天,是铁了心要改姓吗?」
白雪岚笑道,「都这时候了,你还不信我真心。」
宣怀风说,「事到如今,我不能不信。不过父母的养育之恩,你临别之前,应该磕头一谢。」
祠堂门前的台阶也就几级,尽管宣怀风拖慢了走,这句话刚说完,人也已经跨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和三司令夫妇直面相对。
三司令这些天来,嘴上虽然死硬,心里实在盼着儿子不要真做出行动。即使接了医院打来的电话,调了武装连,但未亲眼见到人时,心里毕竟还存着一分侥幸。
等看见轿车开来,心就沉下去一分。
见儿子从车里出来,心又沉下去一分。
再见到儿子在千百双眼睛之下,携了他那个麻烦精副官,大摇大摆地登阶而上,站到了自己面前,三司令那一颗心,就仿佛沉到无底的深渊去了。
一霎间,视野中的儿子竟有些模糊。
忆起自己戎马半生,负伤而流的鲜血,都能装满整整一池,哪想到今日,要为自己这寄以厚望的独子伤心而流泪?
继而,又发狠地想,假若这逆子当众说出要改姓的话,自己在众人面前,受这天大的侮辱,把一张老脸剐得半点不剩,还不如一狠心,先崩了这逆子,再往自己脑袋上打一个枪子,也比后半生做闲人笑柄要好。与YU夕XI。
这样想着,右手就往腰上一摸,把手枪拔了出来。
白雪岚才在台阶上站稳,就见他父亲的手往腰上摸,心里大惊,糟糕!还以为他至少要来一番教训,却是连话也不说一句就要动手!
正要把宣怀风保护起来,命令三司令身后的两个棋子动手。
不料宣怀风却破天荒地比白雪岚动作更快,一把甩开他的手,对着三司令夫妇,双膝一弯,郑重地跪下。
他这一跪,众人都是一愕。
白雪岚心想,刚才是说了要磕头感谢养育之恩,但那该是我跪,怎么倒是你替我跪了?
然而马上又想,你我同进同退,同生同死。既如此,你跪就是我跪,而且你当众这样一跪,就是大胆地对世界宣告,你和我,是真正的一体了。
所以对于宣怀风的举止,他不但不阻止,反而感到了很甜蜜的一种欣慰。便决定等宣怀风代自己把头磕了,再发令行动也不迟。
围观的人们,只以为白家父子一照面,免不了一番言辞上的激烈交锋。按三司令一贯的脾气,那要骂得不见天日,而白十三少是出了名的剽悍,恐怕不但要顶嘴,说不定还要打起来。万万料不到,剑拔弩张的气氛才刚冒一点苗头,原该是配角的俊俏副官却忽然反客为主,对着三司令来了个直挺挺的下跪。
人群里响起一阵惊疑之声。
三司令手握着枪,就想先把最碍眼的狐狸精副官给崩了,手枪一抬起来,却蓦然发现眼前那张俊俏的脸凭空没了,低头一瞧,人竟跪在了自己的铁头皮鞋下,不禁一愣。
但他立即醒过神来。
这是想借着改名,来求我成全吗?
好一个不要脸的贱货!白老三要是受你这样下作的要挟,被你们逼着在列祖列宗面前,答应你们的要求,下半辈子还有什么脸见人?
可怜我膝下就这么一个独子,生生被你给蛊惑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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