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这个颁奖典礼又将是傅岹然的一次大型个人表演现场。
“你知道他的手是怎么回事吗?” 李非凡喃喃着,看向闻九天。他嘴唇颤着,眼眶甚至有些许泛红,”影响...影响以后画画吗。”
“我不知道。” 闻九天偏开目光,望向漆黑一片的窗外,那里雾蒙蒙的。
耳机里继续传来傅岹然张弛有度的声音,“我迄今为止,所有的成就都有赖于这只手,是它——带着我来到了这里,来到了你们的面前。”
“如果我和它只有一个能登上今天的领奖台,那么或许我应该壮士断腕,让它获得应有的荣誉。”
傅岹然今天讲的是汉语,即时翻译会比他的话滞后一小会儿。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这个血腥的冷笑话在观众席掀起了稀稀拉拉却激越刺耳的笑声,甚至有人提前喊了一声“Bravo”。
“取得成就的是我的手,可人们记住的却是我的脸。” 傅岹然朝舞台中央一指,神态诙谐,却用一本正经的语气道,“那里...在‘年度最具影响力画家’的荣誉之下,是我这张从来没有做出任何贡献的脸。”
现场再次一阵哄笑,人们鼓起了掌。
闻九天朝屏幕瞟了一眼。傅岹然在久久不息的掌声中微一欠身,他用淡然而戏谑的目光打量着面前掌声如雷的观众席,唇角微掀——它的名字,叫做讥讽。
傅岹然转过身,捋了下短款的皮质外套。他喜欢在镜头下穿较短的上衣,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两条长而直的腿被一览无遗。
主持人站在台前,边鼓掌边用法语向傅岹然表达了恭喜。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向傅岹然颁发了华而不实的奖杯,他是欧洲一个大型博物馆的馆长,意大利人。
傅岹然会说法语,也能听懂一些意大利语。他接过奖杯,与舞台上那张大幅写真上自己的脸对视良久,才走上领奖台。
刚脱下的黑色手套被他随便放在领奖台前,沉甸甸的奖杯也一样。
观众席上的掌声仍未停歇,伴随着饱满炽热的热情和赞美,人们毫不吝惜地向这个尚算年轻的画家表达着喜爱。
傅岹然的优雅恣意、才华横溢和众星捧月...似乎经由对他的喜欢,人们就能离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近一些。
“谢谢大家。” 傅岹然平淡地摆了下手,“等我今天说完,大家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为我鼓掌。”
“当我听说我拿了这个‘最具影响力’的奖的时候,” 观众席的笑声和掌声仍未完全停歇,傅岹然却已经开始了他的获奖感言,“第一时间,我陷入了迷茫。”
“这不是妄自菲薄。” 傅岹然竖起一指,认真摇了摇,“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谦虚的人。”
“我迷茫的问题在于,这个奖究竟是颁给我的画,还是颁给我这个人?换句话来说,它是颁给我伤痕累累的右手,还是颁给我漂亮废物的脸庞。”
“.........”
这次,连屏幕前的李非凡都不由得笑出了声。
闻九天静静地看着傅岹然站在聚光灯下指点江山。他发现傅岹然身上或许真的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让他天生就适合扮演被众人注目乃至仰望的角色。
如果不当画家,也不做游戏,傅岹然或许可以去当一个演说家,甚至于搞传销应该也能取得不小的成就。
“很不幸的是,没人回答我的问题。” 傅岹然顿了下。他的目光逐渐冷却、变得深邃,他又重复了一遍,“从没人回答我的问题。”
“在我年纪更轻一点的时候,我没有那么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 傅岹然道,“因为我享受大家给予我的一切:钱、名利、追捧...等等。”
“但是有一天,我忽然觉得不满足了。” 傅岹然偏了下头,眼神定定地向前望着,似乎穿过漫长的观众席看向了不知名的远方,“那是我在病床上治疗右手的时候,医生说也许我以后都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画画了。然后我想起从前有个人跟我说过一句话:”
“而我的人生总不能止步于此。”
闻九天微睁了下眼,没想到傅岹然最后竟真的听进去了这句话。
“在我因养病而不能作画的时间里,我参与了另一件事。” 傅岹然用娓娓道来的语气讲述着,谁也无法分辨是真是假,“关于最近新发现的七幅署名为沈灵均的山水画的鉴定。”
闻九天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把耳机按紧了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这七幅画一经问世便引起了巨大反响,整个山水画界都很震动,大量专家聚集在一起,想鉴别它们的真伪。”
“这七幅画到底是不是沈灵均?” 傅岹然耸了下肩,“我必须坦诚地说,以我目前的鉴定水平和现有的资料,我无法判断。”
“可是重要吗?当我们无法判断时,这个问题的答案还重要吗。”
“无论它们是不是沈灵均,它们都是罕见的山水画佳作,是美、是艺术,是值得被流传和纪念的。”
观众席被震得静了些。从掠过的镜头里,闻九天能看见他们望向傅岹然的眼神是敬重甚至虔诚的,仿佛傅岹然是什么传道解惑的先知。
“想通了这个问题,并没有让我放弃对自己问题的思索。” 这次,傅岹然耐心地等着观众回过神来,才继续开口,“但是,它让我放弃了年少时自负而虚荣的执念:我不再在乎为我的作品刻上我的标签了,我希望大家能够更多关注作品的本身。”
“就像这个最具影响力的奖项...” 傅岹然轻描淡写地嗤笑一声,“也许,当有一天人们不再记得我的名字,却还会流传我的作品,那才是我真正配得起这个奖的时候。”
观众席在短暂的寂静后响起了前所未有的轰鸣掌声。无数人站起身,为奖台上的傅岹然鼓掌呐喊。
闻九天靠在椅背上,耳机里传来的掌声比上下左右全在装修更加嘈杂,它们漫长得仿佛真能持续完人的一生。
而偏过头,闻九天看见李非凡的眼角湿润了。
“我想知道,我的影响力究竟是来自于我的脸、我的名声,还是我创作的内容本身。” 傅岹然用自然的语气叙述着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宛若一个旁观者,“但我可能已经不能再画画了。”
“所以,游戏就成了唯一一个能为我解答疑惑的可能。”
“大家应该知道,除了画家,我还有另一重身份:游戏制作人。对我来说,这两个职业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我萌生了一个新的想法。”
傅岹然是个很会编故事的人。他擅长移花接木、颠倒前后因果,却又能逻辑自洽,说话往往极具煽动性。
“可能已经有朋友听说了,我最近在做一个新的游戏项目;不出意外的话,它的名字叫《莱茵河悬日》。” 傅岹然微微一笑,露出狡黠的神情,“但是,我手上正在进行的却不止这一个项目。”
一旁的主持人十分捧场地笑道,“我也是傅老师游戏的拥趸,另一个项目叫什么?”
“非常抱歉,暂时无可奉告。” 一缕不长不短的头发从挽起的小揪揪里掉下来,垂在傅岹然的右脸颊上。他看起来有些阴险,像个无所顾忌的顽童,“我想和大家玩一个游戏。”
“第二个项目做好后,我将不会直接署名,我很期待你们能自己去找到它。”
会有多少人去认真寻找傅岹然的游戏,这还说不好;但毋庸置疑的是,在那一夜的颁奖典礼后,傅岹然在神坛上更上了一个台阶,他似乎已经真正开创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从高原上下来,《杀死羽毛》剧组需要一段时间去寻找新的拍摄地。闻九天因而获得了几天短暂的假期,他回到了桐州,那是所有故事开始的地方。
桐州美术馆门前车水马龙,比平时的人要多出不少。来往的游客中不乏从外地专程赶来的,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傅岹然的《我》。
这是傅岹然的代表作中少有的目前正在公开展出的画作,无数人在它的面前驻足观赏,不管看不看得懂,都惊艳得仿佛见到了美神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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