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95)
那端的李韫奕,口中呜咽一阵,竟自哭了起来,居然还抬手拦了要为他擦泪的屈夜梁:“恕我妄测之罪,家父此番遵从圣旨,实属愚忠……”
听着李韫奕声声抽噎,沈骞翮心中莫名恼火。这厢他怨气一生,眼前突然就现了那本玉笙寒压在箱底的案宗,脑中瞬间有甚么一闪而过,还不待他细想,便脱口而出:“我看他何止是愚忠,甚么狗屁人中之龙,我看他本就是暗懦,是行尸走肉的刽子手!嗜血魔头!”
“远翥,你这是……甚么意思?”见沈骞翮中气十足,行为有异,公良昃不知他欲意何为,于是忙绕过桌子,去拉正叉腰准备大放厥词的那人,哪知沈骞翮接着的一席话,让公良昃的手硬生生僵在了半空——
“我现在才明白为何玉大人不让我碰鬼外子旧案,他是怕连累当今圣上,那为何说连累当今圣上呢?就是恐鬼外子旧案重提会影响当时身为新皇的基业,为何会影响基业?显而易见,就是因为李闫卿!”
“李闫卿就是鬼外子旧案的主谋,且他是奉了先皇之命,暗中去屠了那几门!”沈骞翮从未觉得他的条理能如此清晰,深陷泥潭的他抓住了过往中的自己抛向自己的绳索 ,正一往无前地迈向所谓的真相,“若是翻出旧案,按图索骥势必能揪出李闫卿 ,但金陵李氏身为当时新帝忠实的拥护者,且手握兵权,乃纡佩金紫之辈,若罚之,正随了钟不归与太后的愿,当今圣上的皇位定当不保。”
沈骞翮说得太急,涎水将他呛了一呛,不过他也顾不得甚么,硬是脸涨得通红,将咳嗽憋了回去:“玉大人是看过旧案卷宗的,像他那种奢睿之人怎能想不通其中曲折?但问题再临,先帝为何要李闫卿去取与长生药无关之人的性命 ?”
“其实……还是有关。”李终南接道,“常州安氏、吴氏,嘉兴刘氏,除松江卞氏外,这些氏族经过我之前调查,发觉他们前身俱为江湖上卖消息的大户。”
“所以这样说来,先帝为了包庇提出要李闫卿与尤婵娟骨肉为药引的共谗之人,故意将矛头引向江湖中人?毕竟若先帝告知李闫卿是那些江湖莽夫助他寻了药方,假若那些人嘴巴不牢,将这件事 做为要挟,某日传出天下定会大乱,众民惶恐 ,家国亦会亡之。换言之,于公于私,李闫卿都会领命。”晓舟珩强压心下欲呕之感,尽力将口中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屋内几人对晓舟珩口中的“于公于私”自然认同,于公,圣上口谕,怎敢不遵?于私,李闫卿如若还存半点人性,定会有怨艾在身,将失子仇恨加于那几族之上,似乎……也不难理解。
然而无人能回答晓舟珩的疑问,毕竟无一人是当事人,继而无法知晓李闫卿心中所想,亦无法揣度先帝与教唆先帝之人的用意何在。
“你们所说的我大致是明了了,但为何要灭卞氏全族的性命?既然他们不曾卖过情报,那为何李闫卿还要大开杀戮?”公良昃挠挠头,又抛出了一个他的疑问。
李终南眼中秋水在听到公良昃的困惑后,须臾间便凝结成了寒冰,他反常地冷笑了一声,其中还参杂着几声无可奈何的长叹:“能解释这种惨剧的唯一缘由,之前佩芷也隐晦地提醒过我,那便是李闫卿与杨埭山做了某种交易,于是才有了让卞氏代替了杨氏去死这一结果。”
“不错,我之前曾想过这种假说。”沈骞翮并未觉得诧异,顺势接道,“鬼外子旧案于瑞和三年发生,杨埭山一族于瑞和二年于迁户镇江,想必是李闫卿提前与他通风报讯。至于杨埭山为何能逃过一劫,想必是李闫卿在其中做了甚么手脚,虽那时他还未官至一品,但举足之间也颇有重量。”
“况且啊。”沈骞翮微微一顿,目光在众人皆是阴沉的面上扫荡了一圈,“待鬼外子旧案风头过后甚久,他才陆续开始他的新营生,之前做甚么的并不清楚。”
“不仅是杨氏不清楚,包括安氏,吴氏以及刘氏所做的营生我也是经过后续调查才得知。”李终南道,“所以当时灭门案一出,加之这几户不曾有过往来,这厢便无人将情报买卖与他们联系在一处。”
这边的李韫奕嗫嚅半晌,在唇齿间酝酿甚久的话还是说出了口:“沈大人,公良大人你们一定找出了杨埭山的账目了罢,上面记载着我五年前,也就是朔风元年,曾与他有过一笔交易。”
重新入座的沈骞翮赞许地看了一眼公良昃,自然而然地摸了一把他的脸:“嗯,是昃昃寻到的,说罢,你买到甚么情报了?”
“无关……情报……”
几字一出,晓舟珩汗毛乍起,只觉周遭一切都凌虚浮在空中,他分外不安地看着身侧的李终南,毕竟自己有预感,李韫奕这般开诚相见,极有可能再次划开李终南心头上本已结痂的暗伤。
“……是在慎之出事后不久,我想搞清楚这件事究竟为何。”李韫奕一边痛苦地摇头,一边不断用指节骨敲打着经外奇穴,“家父一向不容置喙,又不常回府,我与蔚霁查了许久都不曾有过一点线索,所以在走投无路之下才打听到杨埭山,不过……当时的他只告知我了一半。”、
“杨埭山告诉你甚么了?”自方才李韫奕挑起话头起,晓舟珩便觉李终南浸染在一通不可名状的懊丧之感中。
大多情形下人与人不可共感,晓舟珩无法体会到李终南此刻的心境,但他心下也很是难过。难过自己的无能为力,难过叵测世事,难过心爱之人的那份难过。
“也没甚么,他与我说慎之会被栽赃致死是与家父所做之事密不可分……”
“所以你七月十四参加杨府宴席就是为了得到剩下的一部分情报?”李终南似在竭力忍住他的那份波动,接着问道。
“是了,他邀我七月十四去杨府,我又听闻是为迎他失散多年的儿子归府所设,于是便携了一些礼与蔚霁同去了。”
“奇了怪了,那晚在杨府之人也忒多了罢?”沈骞翮双手一拍,双眉一皱,忍住不住道,“若目前讲出来的皆是真话,那怎么互相都不知对方在府中呢?”
“间隔,每个人都错开了可以相见的时辰。”晓舟珩重新将手放回李终南的手上,执意与他十指相扣,“六少爷,你与屈公子是甚么时候去的杨府?”
“酉时三刻。”李韫奕道,“杨府内设漏刻之物,我进门时便记得了。”
李终南神情困惑:“我是酉时二刻到的杨府后便被杨埭山引到书房去了,酉时四刻出府,怎么不曾见过你们?”
“这……因为杨埭山当时脸色不大好,他让我们二人晚先时候在来寻他,问他具体何时,他就说三更,我见主人已是下了逐客令,自然我与蔚霁没理由继续呆在那处,因此在酉时四刻之前就走了。”
“就你们二人出了府?”
“诶诶,李终南,有你这么说话的么?”屈夜梁自觉李终南在咄咄逼人,心下甚是不悦。
“失罪,失罪,六哥接着说罢。”
李韫奕似乎并未觉得李终南有所冒犯,只听他口中含糊道:“还有……虎啸……”
“虎啸……是何许人也?”众人目目相觑,似乎俱是首次听闻这个名字。
“虎啸曾是江湖中人,后因他之同伴龙吟不幸弃世,便没了踪迹。”屈夜梁闷声笑了笑,气氛极为诡异,“你们猜怎么着,那家伙居然成了钟不归的门客。”
门客?权臣座下的门客……不就是杀手?这般明目张胆招揽门客!其目的昭然若揭,不言而喻,钟不归也忒胆大了些!
想到越来越多的人迈入了这杨府的大门,晓舟珩只觉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张天罗巨网,将局内人与局外人统统笼往一处,反复始终,不知端倪。
一想到此处,晓舟珩后背顿生恶寒:“你们与他认得?”
“非也。”李韫奕虚弱地摇摇头,借着光线,晓舟珩远远还能望见他脸上已是发干的泪痕,“我们曾去钟府上拜会,就是那时不巧打了个照面,话都不曾讲过。七月十四那日,我们方一进门就看见了乔装打扮的那人……然后不知出于何故,他也与我们一道走了。”
“不过他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就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莫要多管闲事,他有事要与杨埭山商谈后,就又折身进了杨府。我见他并未带着利器,加之也无心参与其中,便不曾往心上搁过,后来我们去了远一些的客栈歇了脚,食过一些后,就等着三更赴约。所以至于我们走后到我们再次去前发生了甚么,就不得而知了。”
“那敢问屈公子是甚么时候杀的人?又是为何要杀他?”李终南冷声道,“为何要杀钟不归派来的人。”
这让沈骞翮蓦地就回忆起在镇江府衙义庄那具好看的无名尸体,这厢不由失声道:“对对,那人背后有一道剑痕只中后心,一击毙命。”
毕竟不久前李终南在姜府后听到了那番对话,这下似乎也没了遮掩的必要,屈夜梁随意地挑挑眉,居然露出一幅男儿之态:“具体时辰不知,但三更是有了,问我为甚么要杀他?哼,其一,他随我们一道出来时威胁了暮寒;二来,他居然不知死活地扑在暮寒怀中,让我如何忍得?”
众人皆是一怔,但见屈夜梁那副模样好像也不似扯谎的样子,转念一想,听着荒诞的理由好像在屈夜梁这处也能解释得通,这厢大家也只能勉为其难地信了。
李韫奕干咳了一声,抽了几下鼻子,脸上起了可疑的红晕:“嗳……蔚霁,怎还没个正形……虎啸说他去谈事,结果我与蔚霁离杨府还有些距离时,就见他跌跌撞撞走来,浑身是血的倒在我怀中,血腥味太浓,我也就晕了过去……”
血腥味过重?那说明在三更之前,惨案已是发生了,那灭门案真是钟不归门客,那个名叫虎啸的男子做的?
晓舟珩总觉得哪里不大对,毕竟到此为止,死在杨府的真刑部员外郎楼北吟和不知目的为何的杨诘,都不曾被几人提及过。
“剑呢?”李终南对两人这般突然堆砌起的一室暧昧置若罔闻,他只关心他故意赠予杨埭山的剑去往何处了。
“诶剑么?”屈夜梁一偏头,那双俊眼愈发慵懒轻佻,“似乎随手扔在哪里了罢。”
晓舟珩心头一抽,他虽不知那剑是怎么一回事,但自觉多少还是与李终南的过往有关,握着他的那只手也被夹得生疼。
在这份清晰的疼痛中,晓舟珩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李终南的无限愤恼,以及那个背负甚多,在漫漫长夜中匍匐着寻找真相的阿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