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33)
屈夜梁眯眼向那处一望,只听轰隆巨响,转眼便是云压重雷,濯手雨沱。府内婢子们吵嚷着去檐下躲雨,只有屈夜梁一人信步在暴雨中。
堪堪咫尺,屈夜梁自觉耳边雨点碎急之声急退,早已被雨水糊住的的双目只余专注于与自己对弈的李韫奕——他在观棋,他在看他。
过了许久,李韫奕才发觉了浑身湿漉的屈夜梁,他临风一笑,敲了敲台案:“蔚霁,你回来了。”
李韫奕像被梦魇折磨了一宿,此刻,屈夜梁望着他深凹的眼眶,以及失了色的桃花眸,只觉这一笑真是比哭还难看。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甚么也不愿意说。
屈夜梁向前几步,坐于李韫奕对面,盯着他力竭苍白的脸看。李韫奕却是避了那刺眼目光,纤长手指轻捏一枚红玉棋子,久久没有落下,并非是不想,而是不能矣——黑棋白棋早已布满,这厢早已是困局。
一道闪电,映出了李韫奕满是泪痕的脸;一记惊雷,恰好掩了因屈夜梁骤然起身打翻的棋子落地之声,拥了他对面那人入怀。
他如此狼狈不过堪堪两次:五年前李韫奕方接手李府,收到第一封密函便是江山玉医无端陨命,且与李将军有直接干系。自那之后,李韫奕便与李闫卿渐行渐远。哪知又是多舛,同年又亲眼目睹十二弟李韫谟坠崖,尸骨难觅,迄今杳无音讯。
市井朝中的冷语闲言这十一年里屈夜梁也听了不少,更何况是李韫奕。旁人道他假模假样,精黠算计,目无尊长,阋墙杀弟;但遮在那人睫羽下的难言心绪与千万隐忍,屈夜梁一直都懂。
即便这些诳误华言那人一次都不与自己提过,这般在那人缄默下的鞭挞酷刑,自己甘愿全然吞下,因为自己能做的,也只剩下在那人耳边轻道一声——“我理会得。”
你还有我,你硬撑甚么?
他非人间人,我乃地狱客,二人着实相配得紧,屈夜梁心下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抬手揩去附在那人脸上的点点泪斑。李韫奕还是笑着,奈何泪却越涌越多,不知是雨水还是那人晶莹,屈夜梁终于还是妥协般放弃了擦拭,低下头将舌探进了李韫奕的口中,一手缚着那人后勺,将指尖探入那人发间;一手拥紧了被自己弄得浑身皆湿的那人后/腰。
两-舌-相-触,又极快地纠-缠在一起;四-唇-相-交,二人却是再难离口,李韫奕将双臂绕过屈夜梁双肩,似蛇般缠住后颈,回应着,无比贪婪。
良时如此,啮臂欢/交,切莫觉来是梦,君言衷素为假,徒生悲。
雨更大了些,不如就晚些停罢。
……
府内义庄向来鲜有人涉足,更不要提比那处还要偏僻向南的的一处院落。之前为尤夫人上香,或者前些日子与魏小鸾来查玉英尸首时,自己就注意到那样破败一处,不论是落着的锁,或是虬枝状的草木,皆让李终南感受真真切切的禁忌。
此处毫无前几日被暴雨重雷惊扰的痕迹,纵然是被冲刷去了日夜蒙上的灰尘,却还是扯不掉年岁带来的遗忘。
而恰恰是这遗忘二字,最为致命。
李终南轻易就翻了进那院落,待站定,环顾四周,冲着虚无缥缈的深院道:“十二弟,此番上下其手,果真不凡。”
作者有话要说:尹旧楚花瓶背锅线:二十一,二十三,二十六章。
第33章
秋风飒然,乱叶翻鸦,萧瑟庭院还空响着阵阵寂寥。
此处分明就不像是有人烟,李终南微微眯眼,看上去却丝毫不急。
“早闻十二弟生前韬光韫玉,如今一见,果不其然。”也不知多了多久,李终南悠然道,“可谓是掌控全局。”
“谬赞了。”只听李终南左手边枯萎花架下传来一个声音,似乎还伴随着一阵奇异的摩挲声,“可惜我命硬,还未死。”
那日李终南与晓舟珩费了好大劲才从溪烟口中问出话来——之前一次溪烟替班,偶然在义庄遇见了玉英,好奇追问之下玉英才对她说,这处总是有人偷-情,六少爷李韫奕让她来抓现行。溪烟好奇得紧,玉英便告诉了她下次抓人的时日,七月十八。
于是,溪烟在七月十八去了后府义庄,只不过那日溪烟再见的,便是玉英的尸首了。
之后问及李韫奕是否让玉英去义庄后面捉人,李韫奕答:玉英之前有提过府上几个小婢小厮似有越界之举,于是便让她管理了。
况且李韫奕不想触碰后府义庄之后的那一栋栋闭合的门楼。那处曾住着一批由李闫卿及自己从五湖四海寻来的猎兽好手,也是在李韫谟坠崖之后,李韫奕散了那些人,而南山猎场,再也不曾去过了。
由此李终南便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李终南自觉玉笙寒与李韫奕是两个极端。玉笙寒从未信过任何人,而李韫奕则太信旁人——尤其是信极了所谓的手足之情。
李韫奕想要封存,李韫谟却想让自己记得,虽不知他如何活了下来,但他选择藏在那片屈辱之处。任由身体残疾的重棍夜夜日日抡在他的胸口之上,他要他自己强行将这一份屈辱刻在心门之上。
那日回府,李韫奕直接与自己道明知晓了自己的假身份,但他还是接受了李终南为自己八弟,李终南问及为何,李韫奕答:我先前与那孩子有约定,而我一向不是失信之人。
于是就有了七月十八晚宴那一幕。
那玉佩是自己师父江山玉医李贤槻的信物,也正是由于那玉佩,阿蒙才成了李终南,成了李府八少爷;而且,相同的玉佩,李韫奕也有一块。
若自己拿不出,那晚自己自然就会死在屈夜梁的剑下。
“玉英的尸体可也是你找人做的,抛于那片空地上的?”
李韫谟不置可否:“然也,若不是这样,你们何时能发现李韫德的罪行?指不定还要让他嚣张数年。蜂虿有毒,为民除害,大可不必谢我。”
“十二弟是真心疾恶如仇还是为折六哥羽翼?”李终南这时才瞧清楚了李韫谟身下的轮椅,“十七弟虽乖戾阴骘,可你不能不知他与六哥亲近,为六哥提供京城李府中事,你为了拉十七弟下水,算准他回府日期。哪知你这次算错,因为杨府灭门一事,镇江戒严,他路上耽搁时日过长。你得知有两位京官在府上,也知我突然回府,你不得不提前开始你的计划。”
李终南一顿:“所以,对你而言,玉英死早了。
“有趣。”
“你的人模仿之前十七弟如何对丹惕,以及其他曾为十七弟卖命之人,鼓弄玄虚割了玉英舌头,用针扎死了她。那一针针法娴熟,势必是通晓穴位之人才知如何教人瞬时致死,而你……”
“为掩罪行,你的人就选择了付二。提前透露给那个不务正业的付大消息,让他问付二要钱,在你的人教唆之下,付大自然不满足,毕竟他的最终目的便是付二的衣服,或者是他的身份。因此就绑了付二,晚里趁摆宴之时潜入李府偷窃。因而你的人又算准了这一点,抓了付大现行,逼他偷十七少爷的砚台,在已经死去的玉英后勺再来一下,然后抛尸让我们发现。”
“不知出于何故,砚台并未留在现场,或者是本来就不能留在现场。阴差阳错之下,出于我之故,便无形中助了你一臂之力。就算如此,这些皆在你算计之中。”
“放火烧楼也是因为那砚台和付大其实当时就在密竹苑附近,对不对?”李终南接着道,“付大未按照你的计划行事,于是你让你的人烧楼转移众人注意力,好让付大趁乱出府?”
“而为你做这些事的人,除过你那位颇为痴傻的竹马以外,还有何人呢?”
“后付大被灭口,家中布置成抢劫的样子,目的并非是栽赃付二,而让他人像 ’发觉’玉英那样 ‘发觉’付大。自然绝艳先生也发觉了不对,你的人发觉之后伤了他。后来为了将十七弟的事发酵,你又假借尹旧楚之手将消息传出去。可惜尹旧楚并非是文呆子,他自然也发现那东西不对,为了不让东窗事发,你下一步,便是要灭尹旧楚的口罢?”
“尹旧楚?”李韫谟一皱眉,“毫巅鸾飘尹旧楚?我为甚么要灭他的口?”
“事已至此,你想让尹旧楚当活靶子,让他替罪之事还有甚么认不得?”
李韫谟愣神一会儿,忽而癫狂般大笑,面目狰狞,浑身尽起痉挛:“哈哈哈,李终南,你实属过分,怎能事事都算在我头上?有趣有趣,真是老天有眼,他李韫奕终于来报应了,如今我倒是要看看你要如何护得你的李府!”
“我并非是护李府。”
“我也猜到了,你无故回来绝非仅仅是搁置了你的那些江湖恩怨。”李韫谟一勾嘴角,“我猜不到你的目的,这一回合,你我扯平了。
李终南面对着眼前满面神思恹恹,身着青袍旧衣的俊美青年,不禁有些啼笑皆非:“本不是一路人,谁要与你扯平。”
“可是,我还是有些事情想不通。”李终南又道,“其一,鼓动金陵文人,你是如何做到的?其二,你为何选择了玉英?”
若是李韫谟或者他的竹马去给文人们通报了消息也不是不可,毕竟在短期内能惊起如此骇浪,若没有他人相帮相助,李终南是不信的。但从方才言语交谈中,似乎除了李韫谟以及听他那痴傻竹马外,似乎并未有他人参与倒此次栽赃嫁祸之事中来。
这让李终南有些许迷惑,总觉得自己哪里有疏漏。
“你是聪明,但我也是真冤枉,我可没承认你所谓的皆为事实。”李韫谟道,“不论你信与否,我从头至尾都没想过要了李韫德性命。”
“你下一步还要对六哥要做甚么。”
“一口一个六哥还真是亲切,他可是许了你甚么好处。”李韫谟道,“再卖你个人情罢。”
说罢李韫谟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李终南:“李韫琋有麻烦了。”
李终南对李韫谟对自家兄长一口一个大名甚是反感,不知他心头攒着甚么怨抑,竟觉得他比十三弟和十七弟还疏狂几分。李终南向前几步接过,展阅书信,粗略一扫,面色难看了几分:“你这甚么时候收到的。这样的事,你怎么能私自截下?”
李终南看那信上落款时日,俨然过了数日,虽看似是普通家书一封,可是字里行间皆是扑面而来的焦虑与不安。
“这可不是我截下的,三日前这密函就突然在我屋门口。” 李韫谟丝毫不理会李终南的指责,“况且若是李韫琋真的有求于李府,此招不行,他肯定寻求他法。”
李终南自然不信李韫谟这一套说辞,心中不悦其为虎傅翼,明明就是故意发难,从中作梗,于是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