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92)
晓舟珩见皇甫褚这般失控,心下疑惑更盛:“你做错了甚么事?”
“我……乃钟不归手下的公笔吏。”
“你说甚么?”
“在金陵三杰中,我自觉自己是最无用的那个,所以当钟不归当初邀我入局之时,我便应了。”皇甫褚一停,箜篌弦音犹在,“想到当今圣上昏庸,而钟不归夙来又得以妙极神机的美称,若委身于他可救国,我也愿尽我绵薄之力,所以我以身份之便,为他做事。”
“你……为他杀过人?”
“不错,很多。”
“你!”晓舟怒火中烧,眼前抚琴之人在恍惚中变得是那样陌生,也许是晓舟珩从来不曾看清过那人。
“罢了,你之选择我与恕汀无法过问,你今日能直言不讳,也不枉我们相识数年,不过……”尹旧楚也是惊讶至极,打断了二人间的僵持,“我在来水烟湄的路上听闻了丁氏与江氏被抄一事,幸宇,这件事可有你一份?”
皇甫褚愣了一愣,面色更显煞白,不断继续涌着泪:“姑且算是吧。”
怎……会?这一瞬,有什么在晓舟珩脑中炸开,皇甫褚缺席那晚几人小聚的画面在他脑中闪过,他不由叫道:“酒!空结带来的那瓶酒!你那晚其实还是来水烟湄了!”
一时间怫郁,不明,悲恸齐涌心头,只见晓舟珩愤然起身,几步跨至皇甫褚面前,一脚踢翻了箜篌,伸手一把提起那人衣领,抵上那人额间:“皇甫褚,你可是去过一年前的生春宴?你那晚来水烟湄,定是在门边听闻了酒一事。待人散去,你进内一探,认得了空结带来的那酒还真是太后一党接头时的某种暗号,然后你立刻便告知了钟不归此事,后来理所应当的,在近日太后出事的节骨眼上,钟不归顺势禀告了圣上。”
“对不住,对不住,我对不住空结与渐觉。”皇甫褚泪如泉涌,声音嘶哑,似要哭尽明月皎皎,哭至长夜未艾,“恕汀,对不住,我只想救国。”
“皇甫褚,你!”晓舟珩搜刮了脑中的所有不堪字眼,明明已到了嘴边,却在须臾间被甚么堵在唇舌之内,让他分外语塞。晓舟珩颓唐地放开皇甫褚,任由他瘫坐于地,这厢怔愣一阵,回看向一边的面色也不大好的尹旧楚。
伴随着皇甫褚的低声抽噎,晓舟珩竭力按压住心头酸涩,再次开口:“事到如今,你之做法我无法苟同,我已无法认同你为我挚友这一事实。既然如此,那今日为金陵三杰……最后一聚,再……喝最后一轮罢。”
尹旧楚点头应了,从边取来酒,为三人满上,皇甫褚勉强起身,用袖边一揩面上泪痕,晃晃悠悠也来至桌边。
“来吧。”晓舟珩率先举杯,向尹旧楚与皇甫褚那处示意。
一杯,相见欢,不曾年年付花期。
“何为,风流名士?”
这是当初偶然一次晓舟珩的发问,当时的皇甫褚正在紧弦,他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几分随意,却诚恳的厉害:“自然是名传四海,光耀门闾之人可为风流名士。”
不是啊,不是的,皇甫幸宇,你大错特错了。
二杯,鲛绡透,一朝不问朝中事。
初遇时的几人正值年少,心中似乎只有金陵城的这片方寸。觥筹交错间不言斗角勾心,并未拘执,不谈疾苦。
三杯,叹忧乐,天性曾无一点瑕。
缃帙流离,风鬓三五,能赋词最苦,皇甫褚口中字字句句,晓舟珩怎能不懂?
他不能更懂了。
四杯,君莫愁,腰六相印一敝裘。
终究还是抵不过高官厚禄,叵测人心,抵不住流年飞逝,混沌世事。
情谊总是这般不堪一击。
五杯,杯莫停,羽觞昨许飞琼液。
若一切都不曾变过那该多好,这样自己,尹旧楚,皇甫褚,江如里以及丁中愁还会在水烟湄的小小雅间中,酒酣箕踞,高歌击楫。
五杯饮尽,世间再无金陵三杰。
这五杯酒似乎耗尽了晓舟珩浑身的力气,曾经的过往此刻如凌迟重辟,这让他一时间想不通那斧钺之人应该是面前的皇甫褚,还是这无常世事。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再生痛感,晓舟珩端酒盅的手愈发不稳了起来,这厢指尖一麻,手一软,酒盅应声落地,在晓舟珩脚边四分五裂。
“失罪。”晓舟珩匆匆行了一礼,不敢再去看身侧的尹旧楚与皇甫褚,踉跄着步子,落荒而逃。
晓舟珩曾想过自己的生活,或浅斟低唱,或题诗分韵;却是没想过,到头来却是真真的风露浩然,山河影转,今古照凄凉。
晓舟珩想不明白,这到底究竟是哪一步错了。
寒风刮起,迷了晓舟珩的双眼,他拖着烙印在他血液中的“绝艳余采”四字,坠入了千千万万个永夜。
晓舟珩也不知他这一路是何出了水烟湄,又如何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一推门,便见李终南已在内室里烧起了火。
“恕汀,你回来了?”李终南听闻声响,回身来到晓舟珩面前,笑着轻捋他鬓边的散乱发丝,“食过不曾?”
眼前的李终南从污浊中步行而至,他从辗转,流离,困顿,嗔痴,不得人世百苦中过了一遭,但他却依旧如天人下降,让世间污秽近身不能。
“没甚么胃口。”晓舟珩有些不敢直视李终南双眸,“终南,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丁中愁带酒一事于第六章提到。
第95章
见晓舟珩言语间如此吞吞吐吐,李终南神色也随之凝重起来:“你对为夫怎还需用求一字,只怕是折煞我也,出了甚么事,你且说来听听。”
晓舟珩踌躇一阵,还是说了:“西云的手好像受了伤,你能否帮帮他,若你心有介怀就……当我不曾说过。”
李终南偏了偏头,将面前之人的忐忑尽收眼底,旋即笑着温言道:“我理会得,恕汀不必如此忧虑,为夫岂是那般心胸狭隘之人?”言罢他亲了亲晓舟珩的额头后,就回房里取了放在此处的药箱。
“他的手受了甚么伤?”
见李终南这般慨然允诺,晓舟珩心下更不是滋味:“像是人为而致,我怕是西云得罪了甚么人,你若医好了他,只怕你也会惹祸上身……所以你不必出于是我之请求而勉强答应。”
李终南听闻晓舟珩这样一言,不由盯着他看了半响,顺手抚平了他心中的千虑万愁,笑道:“怎会有勉强一说,我理会你出于情分的于心不忍,况且我本也是一名医者,吊死问疾也乃我之本职也,所以尽管安心,我自会办妥。”
想起今晨让自己始料不及的两件事,面对着眼前之人笑靥,晓舟珩自觉生了些决堤之兆,他微挪几步,倒戈似的陷入李终南怀中,死死抓紧他身上沾满烟火气息的衣袍,想将泪珠藏于李终南锁骨之上。见状,李终南并未安慰肩膀微有起伏的晓舟珩,只是沉默地将怀中之人紧锁在自己的方寸之间,轻拍他后背。
良久,晓舟珩抬起头来与李终南对视,从他深渊似的眸中看见了自己那张力竭苍白的脸。李终南又是一笑,抬手揩去还附在晓舟珩脸上的点点泪斑,用温柔的语气驱散了他脸上愈聚愈浓的那片阴云:“无事的恕汀,还有我在,你不必怕,无论甚么事我都与你站往一处。”
晓舟珩低声应了,遂离了李终南的怀抱,抬袖掩了面:“我无碍了,你快些去吧,我在家等你。”
“好。”
李终南照旧捏了一把晓舟珩的左颊后,出了房去,虚掩上门。
晨雾已散,街上人愈发多了起来,一路的花木繁重,瑶房珠户让金陵城多了几分活气。不出一会儿,李终南便到了尹旧楚所在的画铺,见店中无人,迟疑间身后传来有些许冷淡的声音:“不知八少爷今日到访,有何贵干?”
李终南忙转过身去,行了一礼:“见过尹公子。”
尹旧楚回礼,冷不丁瞧见了李终南背着的药箱,这厢嘴角现了一个苦涩的笑:“恕汀……还是告诉你了?”
还不待李终南应声,尹旧楚便做了个请的动作:“失礼莫怪,里面请罢。”
二人顺着园廊好一阵走,最后停在尹旧楚的小院内,但见幽雅爽目,危石藤萝,空水澄鲜,四周混种着些翠竹与芭蕉,如此别具一格的铺设,可见这主人也定是位清雅之士。
李终南随着尹旧楚踏入这房内,环顾四周,猛然间瞥见墙上的一副画像。画中人青袍白衣,姿致风流,手执书卷,眉宇间暗藏洪荒万物。双眸呈水,似在盯着书卷,但又似看着房中之人。一幅画看下来教人居然有了鹤羽皑皑,鹿鸣呦呦,仙露明珠,天人尽来的百般神思。
画中的绝艳余采晓舟珩居然如此灵动,呼之欲出的情意再清楚不过。
尹旧楚此番涉笔成趣,究竟是倾注了多少心血!
李终南心头猛遭一螯,瞬时百感交集:“你……为甚么不告诉他?”
“八少爷是来打趣尹某的么?”尹旧楚促笑一声,目中却不见有何神采,“海棠开到二三分足以,有些话不说已是说了。”
猝闻此言,李终南一愣,也勾起了嘴角,朝着他再行一礼:“尹公子,是我愚了。”
“不敢。”尹旧楚愀然道,“上次救命之恩还未能偿谢,论计谋心胸尹某着实比不上八少爷,这次又劳烦八少爷医治,尹某深感惭愧。”
尹旧楚似乎不愿与李终南谈起此话题,未等他答应,又道:“八少爷,用茶么?”
李终南摇头,也不知接甚么话好,这厢示意尹旧楚入座,自己则将药箱打开来,将物什取出铺于桌面之上。
“若是痛了,可叫出声来。”
“我理会得。”尹旧楚眼眸低垂,点了点头,“有劳,请吧。”
李终南接过尹旧楚的腕子,掀开其袖边,不由一怔,究竟是甚么人能如此狠心,竟硬生生将手指掰断?李终南用药擦拭后便开始着手接骨。这一过程十分艰难,毕竟观其伤痕,已是耽误了好些时日,再加之十指连心,势必是抉入肌骨疼痛倍增。在李终南动作间,尹旧楚脸肌绷胀,眼圈发红,胸脯急促起伏,就是不曾吭过一声。
约莫是过了甚多盏茶的光景,李终南已是将尹旧楚的手重新接上后包扎完毕,二人俱是虚汗淋淋,随后又见李终南翻出了些药来,叮嘱尹旧楚务必要定期换上。
待这边李终南收拾妥当,尹旧楚也觉指尖酥酥麻麻有了知觉,再次谢过后便送了李终南出了画铺。原路返回,李终南这厢与尹旧楚拜别,刚转身迈步,却听尹旧楚在身后唤了一声:“八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