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65)
伴随着阵阵脚步与兵器相接之声,蜷缩在厢尾的李韫奕勉强爬了出来,在他眼前是与花营锦阵或谢馆秦楼全然不同的世间——马匹的已是被数箭射穿,远处的流寇们正在手刃还未毙命之人,五脏四肢翻飞,凄哀嚎叫与秽语污言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李韫奕除过身上的衣衫稍有破损外,并无大碍,连手上的扇子都还在。更幸运的是,由于自己所乘的马车落于队尾,这厢那几个流寇模样的人正贪婪地坐地分赃,似乎没能注意到树下阴影处的这条漏网之鱼。
李韫奕飞速一扫,四周俱是几抱围的大树,不仅是老干参天,还直接连峰叠嶂,若就这么顺着林子走出去,他们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寻不见自己。这样想来的李韫奕方要逃离此处,可还不待挪步,身前就被硬-物堵住了去路。
拦住李韫奕的,是一个比他矮了半头的少年,那少年一脸的桀骜不逊,着了贼人的衣裳,似乎已是了结了几人性命,紫色窄袖口之上沾染着五步溅血,浑身散发着暴戾之气,唯有张脸是集了艳极的造化,再配着丹青圣手蘸墨描上去的邪媚眉眼,让李韫奕那双桃花眸,少见地起了几分波澜。
少年也抬了眼,看了过来,就在这山光西落,池月东上的那日里,见证了他们二人此生目光的第一次相交。
“值钱的物什交出来。”那少年似乎也觉得有那么一点不自然,忙错开与李韫奕的对视,唇齿间恶狠狠地迸出几字。
李韫奕苦笑着摇头:“小公子,我可没有甚么值钱的物什。”
“阿屈,你在做甚么?动作快些,人要杀干杀尽,不能留活口!”
远处的头子喊了一声,这名叫阿屈的少年一皱眉,将手刀抵得更深了些,竟是忘了自己可以一刀结束面前之人的性命,只是不耐烦道:“不要啰嗦,快些!”
那刀子一下就戳穿了李韫奕的长衫,冰凉锋利的刀尖紧紧抵着李韫奕的小腹,让他颇为不适,方才马车中的那一颠,他还未缓过劲儿来,于是身子就不由那么晃了一晃。
“你扭甚么扭?你能不能听得懂人话?”李韫奕不知为何,在这少年的怙恶不悛与恃远肆毒间,竟是觉得眼前之人像极了一只炸毛的狼仔,不管是远处的陈尸,还是眼前抵着自己的刀,居然也没有那么怕了。
李韫奕笑着将手里的折扇合拢,在掌心轻轻一敲:“诶,有些痛了,能否轻些……”
“死到临头,你还装怎么风雅!”少年斜溜他一眼,嘴边尽是不屑。
见李韫奕还要张口,少年又是逼近了些,刀尖已经捅入了一寸,滚烫的血液瞬时间就淌了下。痛感侵入,李韫奕浑身一颤,那少年独有的灼热气息在他面前散开。只见那少年双眼一眯,似乎在李韫奕领口嗅了一嗅,这厢猛地仰头封上,在李韫奕的下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李韫奕没想到他有这样一举,须臾间又是另一阵刺痛就从下唇传来,他禁不住闷哼一声。
少年撤步回去,嘴角也带了一点点血丝,他用舌舔了舔后,眼中陡然显了一只惊恐的小鹿。就在这诡异气氛间,那头又传来一阵厮杀打斗之声。
这名名叫阿屈的少年一皱眉,低声骂了一句粗话,手一松,那手刀掉落于地,不容李韫奕探头去看,直直将他拉入怀中紧紧扣住,一个闪身便躲到了一颗树后。
原来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又来了一拨人欲要分这商队的一杯羹,然而也不知为何,又是见了血。
“你……叫甚么?”阿屈还双臂依旧拥紧着李韫奕,二人这般无距,喘息无端就急促起来。
李韫奕嗓子干涩,不过堪堪几字就发觉喉咙间如同火烧:“李韫奕,小字暮寒。”
“……贵庚?”那名那字,以及那低沉沙哑的嗓音,阿屈觉得有些燥热。
“尚不及弱冠。”
“你也是……与他们一路的么?”
李韫奕一弯眼角:“非也,只是碰巧一路而已。”
也不知这句话怎就又触了阿屈的暴躁之弦,压在李韫奕身上的手蓦然间就重了起来:“我怎么问甚么你答甚么?你对何人都是在这般犹知无不言么?”
李韫奕还是笑着,在夹缝中勉强抬手揩去唇下血迹:“也并非是如此,只是很多时候说实话省事些。”
少年阿屈被面前这个好看男人有意无意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蜇到发痛,而与此同时,那头的打斗厮杀之声终于小了下来。
是哪方赢了呢?阿屈一时间居然是分辨不能。
见那少年发着愣,李韫奕突然问道:“你呢?你叫甚么?”
“阿屈,我没有名字。”阿屈自觉李韫奕每每在讲话时,自己额上总是能拂过一缕唤做温柔的气息。
“你身手不错,年纪也小,怎就做了这种勾当?”
“孤露而已,何人管我……这与你有甚么干系?”
“虽说是衣如飞鹑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吼。”见阿屈又是燃了怒火,李韫奕的折扇在屈夜梁眉间那么轻描淡写地点了一点:“但你无道理,无廉耻,无上下,失尊卑也,着实任何人都救不得你了。”
“唔……”阿屈低下了头,将自己身子挪了开,犹豫半响才道,“我们还会见么?”
这是一句幼稚至极的玩笑话,以至于很多年后的屈夜梁想起这一刻时,还是觉得分外好笑。
李韫奕将扇子收进了怀中,整了整衣冠,笑笑:“自然是不会了。”
阿屈又往后退了退,不过是在这场春梦日西斜中,给李韫奕让开了一条道。
“不过啊,亦不是不可。”李韫奕向前走了几步 ,忽然回转过身,掩袖回眸,将眼角的那份笑意漾开了些,伸了手出去,“月夜甚佳,你不如与我一同回金陵罢。”
“日后教你这世间旨趣,塑廉操,得知耻,再言乾坤定论。”李韫奕的血渍将身上的衣衫换了个色,“你若是应了,似乎还不晚。”
土匪狼仔少年阿屈,在微燥的夏日里,被突然闯入他领地的那双桃花眼驯服了个完全,有甚么在轻噬啃咬着他一直以来的那份恣睢。
这让他好似在那人眼中拨开了云雾,睹了他的那份青天。
阿屈面色没由来地涨红,心中砰砰打着节奏紊乱的鼓点,有些局促地道:“你 …… 不怕我再伤你?”
李韫奕偏了偏头,音色依旧是喑哑不堪,却又是那般响遏行云,游盘流水,能比得过这世间任何一处的丝竹铿锵,金石竞振:“有些怕,但是我信你。”
……
“有些怕,但是我信你。”
就是因为这句话,那个少年阿屈才成长为了,日后的那个在青绮录上留了名的桀傲荡风屈夜梁。
自己成了他最锋利的那把剑,他一个眼神,即便一句不言,自己就知道自己要做甚么,甚么不能做。
当初那个少年早已高了他半个头,在一次次的磨练中生出了更加坚实的臂膀与只能容他一人安身的胸膛。
他不知道那个少年,见证了他这些年每一个敏感与脆弱,妥协与隐忍。
他不知道那个少年,欲将他狠狠摁在怀中,藏在狐裘披风里,与自己风雨同舟。
他不知道那个少年,欲与他挫销锋镝,收四海,吞八荒,除去世间一切脏污狼藉。
他不知道那个少年,自那次相识后,许下了护他周全,此生不休,没齿不渝的誓言。
虽然那个少年,这十一年间,一次都不曾说出口,除过俯身在他耳边的那一声——“我理会得。”
可是现在,你为甚么不信我。
当李韫奕发觉屈夜梁有噬血之癖时,明明确确警告了他——只有得了自己的令,才可杀人。屈夜梁自然照办,以至于在见了禹泊成的那时,发觉那人脸上带着伤之后,放了他走。
是李韫奕将自己变成了人,有血有肉的人,而并非是那个活在魔鬼窟食人肉,饮人血的流寇弃兽。
可是这次,暮寒觉得自己不再听他的话了罢。
屈夜梁坐在姜府某处的昏黑黑空荡荡的屋中,不断不断问着这个问题——
暮寒,这次你为甚么不再信我了。
第66章
晓舟珩从李终南嘴中将李韫奕与屈夜梁之事了解了个大概,甚么起初遇劫,再到之后数年的形影相随,听完后的晓舟珩只余来万千感慨,也就没来得及问李终南是从何处知晓了这些。
虽自己与屈夜梁接触不多,话都不曾说上过半句,但他那种看上去定会戏游花间的浪人,到头来却成了这几人当中执念最盛的那个。
但屈夜梁又比任何人都清楚,他那所谓的贪执会让他受苦。
这十一年间,他看他连理芳年,孙枝荣秀;黄卷青灯,金章紫绶;他陪他走了三千丈,又过了九万程。
李韫奕许诺过的簪笏丰禄*,江南好景,裙屐风流,雨槛弄花,依依都给了他。
而这才是最为致命的一点——李韫奕温柔乡中的那份情意,并非只许了屈夜梁一人。
晓舟珩真的很想问问眼中总是跅弛不羁*的屈公子,这般的朝暮相见,他是如何受得了的,还并非是一日,是十一年来的日日。
搁给自己,若是日后李终南要是与他人去往一处,或是成了亲 ……晓舟珩哪里敢想!自己与他守半庭新月,筑竹篱茅舍的愿望还未实现;更何况,李终南这个男人怕不是早已化作了自己一部分血肉,是自己今生今世不可多得的良谋。
非他不可。
没他不成。
李终南对自己也是这样。
现在在此处遇见了林晚照之后,晓舟珩不免又怵惕起来,就如同霍栖迟偶然间唤李终南的那一声阿蒙一般——相遇相知太过难得,他们都太怕失去对方,怎会再放对方再去面对载我孤立,形影相吊的日后年岁?
不过话说回来,晓舟珩认为,六少爷的此番不顾旧日情分的猜测怀疑必定是有几分他的道理在其中。
毕竟在晓舟珩眼里,李韫奕一直都是那种谨小慎微之人;若不是出于他的敬终慎始*,李府极有可能在他接手之后会面对更大的风浪。
眼下首当其冲的就是先要搞清楚,景椿到底是为何而亡,那把流寇刀,究竟是不是致死之由。
晓舟珩与李终南在府内略略一打听,这才知仵作与景椿的尸首还留在姜府义庄里,二人这厢便忙赶了过去。
……
同一时,在姜府的义庄里,魏小鸾身着了男装,蒙着口鼻,细细观察着手中那把从景椿身上取下的流寇刀。
那刀确实没甚么特殊,只不过杀景椿之人是个用刀好手。所以当魏小鸾第一眼瞧见那伤口之后,心下就分外了然了,能在须臾间找准了肝脏,在人来人往的府中来这么干净利落一刀的,不是甚么等闲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