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11)
“怎么可能不知,枕骨粗隆处。可是顾及李府情面,我只好如此。”楼北吟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处,讪笑一声,“恕汀可是怪我昨晚不曾直言,驳了前些天才出口的壮志雄心,现在倒来挽面子了。”
晓舟珩点头表示十分理解楼北吟的难处,毕竟自己也并非是不悦楼北吟昨晚的隐瞒,见他肯与自己来解释,因而连带他擅自进自己房里的行为也勾销了,心下道:蒙雪一定还有他事相告。
“今日其实我有一事想要告知恕汀。”果真听那楼北吟道,“我是来告诉恕汀,何人是真凶。”
“何人?”
楼北吟猛然抬首,从窗外散进来的光线照出他精致的下颚线。楼北吟音色涩哑,目光定毅,唇片微动。霎那间,晓舟珩耳边像是大风忽号,万山撼涛;继而又河清海晏,水波不兴。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是双线并行,主线是李晓二人,副线在下章开启。
第11章
就在晓舟珩自觉深陷囹圉之时,似有一人亦与他同颓——离金陵城几十里的地方,一辆马车自西向东,缓缓驶入镇江地界。
风似不经意掀开了车帘,初升阳光洒进车内,不偏不倚照在了车厢中男人略微憔悴的面容上,就一眼,也窥得那男人相貌不凡,男人一垂眼,抬手遮去了光线。
自沈骞翮收到那份急报后,已经有五晚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倒不是因为这一行去镇江府的路途颠簸——确实也颠;或是因为长随太过吵闹——确实也吵;但主要还是让自己闹心的两件事:其一便是镇江丹徒杨府灭门案闹得过于大,以至于事发次日夜里飘飘忽忽传到自己耳中时,又听说是二十年前的嫌犯所做之时,沈骞翮当时就-痿-了。
五年前新帝覃晔方即位,时任刑部尚书玉笙寒奉命,启卷宗翻旧案,欲拨乱反正,以正朝纲。沈骞翮自然也看了那些卷宗,其中让自己尤为触目的,便以蜜蜡封了外层,压至箱底的鬼外子一案。
问及玉笙寒,那人只应了两字:“别碰。”
当时沈骞翮当然以白眼敬之。
再然后,玉笙寒就不见了。对此朝中众臣众说纷纭,有人道是被圣上秘密处决;有人说是弃置罢官,还家休息;也有人言位高权重,曲高和寡,自我了结了。
但是沈骞翮知道,玉笙寒就是跑了。
毕竟自己心下明了,一切皆缘起五年前的某夜——时任司天监苍其尘与沈骞翮拜别后夜不能眠,心头阴云密布,只觉甚么事要发生,遂起身连夜观星,惊觉罚星悬息,心宿徘徊。在一片猩红火光中大呼不妙,这位年轻的司天监欲以己之力扭转乾坤,却怎捱得过荧惑变位,直直吐血命殒当场。
果然,不过许久便有了宫中那场莫名大火,先帝驾崩,太子覃晔继位,改年号为朔凤。
这下朝中形式便微妙了起来,这场大火让主张废太子,立先帝三子穆王覃昭的左丞钟不归和立先帝七子豫王覃晗的安皇后及其他们的党羽措手不及。
起初,新帝倒还是独揽实权,铲除异己,削污惩贪,本以为作为保-太-子-党的沈骞翮一伙终于迎来光明,可惜就是那一天玉笙寒的不知所踪,让原想立其为右相的新帝覃晔勃然大怒,此后此人愈加喜怒无处。
对于朝中之事似是撒手不管,颇有荒废朝政之势。
这五年来面上似乎还是维持着鼎足而立之状,实际暗地左相与外戚势力蠢蠢欲动,异族各国似也虎视眈眈,妄想某日也攫取豪夺,分一杯羹。由此看来,我朝只怕早已是东流江水日夜而下,若不是有一众老臣勉强维持局面,这位新皇迟早完矣。
只盼新皇覃晔早日醒悟,或是玉笙寒早日归来。
不过沈骞翮也知,当下哪个都不可能实现。
沈骞翮最后一次见玉笙寒,记得那人长年结冰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生气,见到衣冠不整,粢醍在堂,澄酒在下的沈大人时,那人留下一句:“能令暂开霁,过是吾无求。”
当时正与几人颠鸾倒凤的沈骞翮竟是甚么也没听出来,于是回道:“玉大人可是操劳过度得了眼疾,月明风清,良夜恹恹,不醉如何!”
那人笑道:“荒唐,我这眼疾尚可医,沈大人的瘾症怕是好不了了。”
沈骞翮好像是那样说的,玉笙寒好像是那样答的。
但最后自己有没有与那人共醉长夜,沈骞翮是记不清了,就算有,后来也是自己付的账——再说那人眼中尚有爱恨余温,他不会死,他有放不下的人。
要说第二件闹心的事,便是待自己意识到下属刑部员外郎楼北吟确确实实失踪之时,他已不见了八日。
沈骞翮当时见楼北吟已有两日不上朝,心下便起了疑,后来下了衙去楼北吟家中一问,那人七月十一夜里便没有回来,可惜当时沈骞翮并未与甚么失踪跑路联系在一起。这位新皇钦点的状元郎着实没甚么优点,硬要说一个,便是古板的厉害,洗耳恭听了二十余年的君君臣臣,所谓的无故罢官,不可能发生。
起初沈骞翮听闻刑部要进新人,又听说是那个姓楼名北吟字蒙雪的状元郎时,着实激动了一把。
蒙雪知何日,凭楼望北吟。
这么好听的名,又是年纪极轻,想必定是位清风霁月的琼林玉树。
可惜,一见,沈骞翮便失望透顶,直教人将普通二字贴在那人脸上。相处几日后,沈骞翮发觉楼北吟此人生得样貌平平就罢了,还真是一路考学上来的文人,木讷,迂腐,不懂变通。
张口闭口的三纲五常,着实没趣。
现在,七月十九,沈骞翮还是全然没有楼北吟的消息。
沈骞翮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可又想不通他人能去哪里。在离开京城之前他还再三确认过,楼北吟是没出京城的。沈骞翮留了些可靠的人后,这才勉强接了楼筱彻楼公公的圣旨,在殿前都虞候公良昃的护送下来镇江查案。
“沈大人。”一直骑马跟着的公良昃以为沈骞翮要吩咐甚么,俯下身子替他将刚要合上帘子重新揭了,光线倒灌进来,刺得沈骞翮双眼一痛,心下嗔了一句这没眼色的呆子,闷声问到:“还有多久到?”
公良昃略往远处一瞟:“已入了地界。”
“怎么没人来迎?”
公良昃神色不明,鹰似的双目在沈骞翮脸上微微一停,动了动嘴,没有开口。
“罢了,无非就因为我是玉大人的人么。”沈骞翮手伸出窗外接过公良昃手中的帘子,“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怎还记得这茬呢?”
就在车厢没入黑暗之时,只听公良昃在外低叹一声:“沈大人,镇江知府也是玉姓之人。”
沈骞翮瞠目半响,勉强回过神来,直直叹道君心难测。
当初自己与玉笙寒将那人误打误撞扶上高位之时,怎么就没想过会落得今日地步。
五年前沈骞翮二十有八,时任大理寺少卿,如日中天,浸溺尤花殢雪,坐拥美男无数。
五年后沈骞翮三十有三,现任刑部郎中,玉笙寒无故消失,自己与一众保-太-子-党的大臣们皆受了牵连,调官降级,被迫日薄西山,身边只余似木头般的公良昃一人。
公良昃皮相不差,身长七寸八尺,若是细看了也是位目若朗星,神仪明秀的堂堂儿郎,但其木讷,不善言辞的性格让沈骞翮甚是不喜,即便他出身正统,前途无量,哪怕之前误打误撞与这位年轻武官有过……但毕竟是意外,在沈骞翮心中意难平的还是那位呕血枉死的司天监。
沈骞翮正当自欺自哀之时,马车停了。公良昃道探进头来:“沈大人,玉知府……”沈骞翮轻应一声,也不去看公良昃,堪堪搭了他的手,下了车。
沈骞翮抬首,举目望向距离自己几步之外的男人。
数年不见,又经过一遭事故变迁,那人早早退去了稚气的外壳,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明晃晃的成熟。忆起往事,沈骞翮心上又是一阵酸涩,向前几步唤道:“汉明。”
“见过沈大人。”玉如轶长辑一礼,似没听见沈骞翮的那一声,“沈大人是先行休息还是去杨府一观?”沈骞翮心下一嗤,这孩子,数年不见,脾气愈见长了。想到数年前是因为自己的一份功劳导致玉府败落,虽是恶稔贯盈,自食恶果,但毕竟也是牵连了无辜的玉如轶,难为曾经一介纨绔如此蠖屈求伸:“去看看尸首罢,有劳玉知府带路。”
来迎之人甚少,不过沈骞翮也不在乎,他深知玉如轶的难处,先不说在镇江府发生如此大案,要如何安抚民心,就单单背负着逆贼之后的这一枷锁,即便现在有官职在身,玉如轶还是举步维艰。
几人具是心情沉重,都不再言语,绕过衙门不出几步,便到了放置尸首的后院义庄,门口倚着几个看似农夫打扮之人,见到来人也不行礼,自顾自谈论着甚么。
玉如轶身边的衙役及时向沈骞翮和公良昃二人递上掩口鼻的物什:“气味不堪,两位大人当心些。”玉如轶戴上遮掩口鼻之物,做了个请的动作后,便先行进入门内。
正当沈骞翮也要步入义庄大门之时,却捕到那几人耳语——“当今圣上可是个阉人,当太子的时候就无所出,可不就是不足?”
“还不临幸嫔妃,莫不是有龙阳余桃之癖?”
……
随着言语更为不堪,几人连连哧笑,也不管是否有官吏近在身侧。
虽自知当今圣上威严不足,却不知何时成了坊间人人可戏的对象。
沈骞翮皱紧了眉头。
公良昃自然也听到那些话,见沈骞翮似有怫然,便道:“用不用卑职让他们噤声?”
“不必。”-沈骞翮更是头疼,见公良昃手已摸向腰间蹀躞,像是一副要与人拼命的劲儿,连连止住,“市井之流,有甚么好计较。”
沈骞翮眼下只希望尽快处理了杨府之事后好让自己回京,并不想生甚么其他事端,于是也跟随玉如轶入了门内,上前几步接了离自己近的那张白布:“公良,公良。”沈骞翮扯着布子的手颤了起来,眼中布满惊惧与惶恐,公良昃一探头,看见那尸首亦是一愣。
“怎会?”
作者有话要说:文章小结:新出场人物:沈骞翮,公良昃,玉如轶。
玉如轶,字汉明,玉笙寒堂弟,现任镇江府知府,似有不堪往事。
玉笙寒,原刑部尚书,五年前因不明原因离开消失,初次于第五章楼北吟口中提及。
第12章
三字一出,晓舟珩不禁骇然:“蒙雪何出此言?”
“其实也只是揣测。”楼北吟长叹一口气,“我不仅怀疑他是杀玉英之凶,亦是那鬼外子。”
晓舟珩脚下一软,竟向后虚退几步:“怎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