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54)
真是难为沉潜刚克*的两人此番忍尤含垢*。
二人去往之前李终南去过的那个迎客厅,可惜没有人在,灯俱是黑着的,四周除了虫鸣外也听不见任何除那之外的声音,夕晖渐沉,暮云抹匀了西边的半面天际,那头顿时就有了好些衰飒悲风,怆然秋景的意味。
晓舟珩略略往外一探,却是看到了急匆匆背着行囊的画屏。见她似要出府,晓舟珩忙上前拦住一问:“画屏,李大当家在何处。”
画屏瑟缩一下,斜乜着眼:“在房内,今日还未见大当家出来。”
晓舟珩还未应声,只听身侧李终南问道:“你背着家什是去做甚么,这庄里的人都去何处了?”
“李大当家还了卖身契,散了下人。”李终南的声音中参着的是少见的严寒,画屏估计也是吓到了。
“甚么?”晓舟珩来不及细想,旋即就被李终南拉着走了。
李终南步伐很快,晓舟珩差点要赶不上他,好几次都被拽了个趔趄,晓舟珩能看出,他是真的有些慌了。待二人来至木槿叠成堆的小院门口,只见眼前的门是半闭着的,门口的鹦鹉说了那么几句人语,不过晓舟珩没能听清。
倚着门的韩铁衣见到来者,眼皮勉强抬了抬,面无表情地往里让了让。
李韫琋端坐在房内,案前有四个小瓷碗,他抬手揭了青瓷盏盖,正翘着小指从中用小勺将茶末舀出,分到那四个碗中。他听见进门声响,眼皮未抬一下,只是浅浅勾了勾嘴角:“你们都知道了?”
晓舟珩与李终南径自落座于他对面,沉默半响 ,二人盯着李韫琋在那处摆弄着——此刻的李韫琋是常州最胜的乳-妖,而那边望他出神的韩铁衣,则是这常州最懂他的甘草癖。
“东叱,水约莫是沸了,你且去看看。”
韩铁衣不情不愿地撤了目光,又不放心地又打量了一番众人,这才慢吞吞移了步子。
待韩铁衣出去了,李终南冲晓舟珩使了个眼色,晓舟珩清了清嗓子:“关于今日庄上厄事,小生倒是看出了几分玄机——只是不知该从祝二当家身患重疾开始说起,还是祝氏钱庄衰微谈起?”
“阿忧。”李韫琋双瞳涣散,不温不火道,“阿忧真的为祝氏做了很多……”
“祝氏钱庄一直依靠的都是穆王府,奈何二十年前有了镇江杨氏的插足,穆王权衡利弊之下选择了后者。”晓舟珩道,“只不过,小生不大明白,为何穆王府弃了祝氏?两方共存了数代,怎就突然撕破脸皮?”
“并非是撕破脸皮,只是单纯发觉了更有利的一方罢了。”李韫琋一垂眼,“杨埭山二十年前,当然这都是阿忧同我讲的,拿到了李氏的把柄。其实也算不上把柄,姑且是二者的相互牵制,但他惧怕李氏寻他麻烦,就投靠了穆王。而穆王知晓那把柄终将有一天会要了李氏全族的命。”
“把柄?甚么……”
“阿忧一直在查,不过这些年也只有个大概头绪罢了。”那边回来的韩铁衣将沸水入碗,有几滴溅落了出来,他伸左臂挡了挡,“这个跟把柄极有可能与瑞和三年的那几件惨案有关。”
听李韫琋这样一说,三人更是瞠目结舌,李韫琋只当是看不见:“嗯,事实确实如此,不过具体如何,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李终南道:“所以你设计此局,就是由于穆王要对李府下手了?”
“嗯。”李韫琋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而且,阿忧昏过去的时日越发多了起来。”
晓舟珩点点头:“容小生继续,虽小生不知具体那牵制之物为何,但想必琋甫是发觉了他们动作,没得办法才以镇守庄内为由,引我们入局,自然也是为了引穆王入局——这个局便是庄内祸事——”
“先是应了八少爷的猜测,祝二当家很有可能身体有异,这才发觉了他购入药材的方式。顺藤摸瓜知晓了祝二当家实验火-药导致了鱼尸体残缺,将鱼块运下山去,混入鱼市;为制毒剂将园内花都拔了,加在道人制作的辟邪囊中;为掩两个小厮的炸伤,还让他们真的摔断了腿,不过……”晓舟珩顿了顿,“不过祝二当家并不是为了隐瞒这些罢,他知晓我们能查得到。”
“嗯。”这厢茶也斟上了,李韫琋缓缓将茶碗推至李晓二人面前。
“万事具备,在宴请那日当晚,祝二当家先去后山埋好火蒺藜,等着穆王上门。至于为何如此笃定穆王会来,恕小生妄测之罪,依照穆王的脾性,定是琋甫先前拒绝他了多次,又让人放出消息说那晚在接待他人,依照穆王的脾气怎会允得?自然会登门兴师问罪;顺带看看这庄上究竟有没有厄事。”
“穆王的大张挞伐并非是出于被看低是如何,诚然有,不过更多的则是怕你或是祝二当家与我们通甚么信。之所以小生有此番猜测,完全是由于穆王七月初就对祝二当家态度有失这件事上。”晓舟珩紧紧盯着李韫琋惨白的脸,“想必祝二当家自那时起就知道了些甚么,或是那证据就在祝二当家手上!”
“这就解释了为何那晚穆王为何必须要来府上,他不能确定能让李氏永生永世不能翻身的证据到底是在你身上,还是在祝二当家的身上,那证据是从镇江杨府来的吧。”
李韫琋笑了笑,手指依旧搭在自沏的那茶碗边沿:“绝艳余采,果真是名不虚传。”
“渺渺那日腹痛并非是甚么巧合,她本身体虚,触了有毒剂的酒壶后,自然引得腹痛。腹痛难忍之下才去了雪隐,又因为祝二当家之前实验炸山,故意将那雪隐淹了,所以渺渺不得已才去了后山之处。祝二当家在假山之后,当渺渺过来之时,山也要塌了,他装作护着渺渺,就一同这么去了。”
“我们听了数声类似雷鸣之音,那实际上是在庄上某处的计时罢。而渺渺,如此看来应该是钟大人的眼,为了挑拨钟大人与穆王的关系,你们就想了一计,给我们营造出一种想杀穆王未遂的假象。你也正好能顺势委身了穆王,让他放松了警惕。”
“毕竟若是康郡公死了,远在那边的钟大人首当其冲的便会怀疑穆王为了脱离自己控制,而玩儿了这么一出,如此布局,小生不得不折服。”晓舟珩接过李终南递来的茶碗,润了润口舌,不过才几钟,那茶水已是有些凉了,“其实琋甫与祝二当家绕了这么一大圈,小生倒不觉得只是为了挑拨二人关系,更多的应该是为了拖延罢,只是小生敬谢不敏*,看不清此番迁延是出于何故。”
“以上便是小生愚见。”晓舟珩遂将那茶碗搁了下,深深叹了一口气。
李韫琋道:“确实有趣,绝艳余采有此盛名,果不虚妄。”说罢起身去那头架子上寻了两本册子递至二人面前。
“看罢。”
晓舟珩先孤疑地翻开了那本没有名录的,才扫过几行,看见李韫奕的名字后 ,便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这。”
一旁的李终南自然也看到了,眼中神色不明,唇齿间勉强挤出几字:“当真是暮夜无知*。”
“你当朝中人人皆是前庭悬鱼,处处均是弊绝风清?”李韫琋分外平静地摇头道,“没那个理的。”
“若是这本册子被他人拿了去,李氏必将完矣。”李韫琋言语淡漠,眼神一半散在空中,一半掺在茶瓯间,“阿忧知晓他自己有重病在身,又得知我要救李府,这样一来才能如此安排。若穆王与康郡公二者有了嫌隙,或者穆王自己怕他们两方生了芥蒂,必定会想方设法先应付了康郡公那边,我才好有时间将那李韫奕的账目换掉。”
夜风一紧,将窗与门皆是被推了开来,室内烛火乱摇不止。
晓舟珩又看了另外那本,也是一本看着有些年岁的账目——那是杨府的。
见晓舟珩的手抖了起来,李韫琋接着道:“穆王就是要这个,”
“你们今夜便走。”李韫琋抬首看向他们,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些笑意,“我原以为能再拖几日,可惜,我也被摆了一道。”
“可是终究是众寡悬殊……”晓舟珩不知他口中的摆了一道是指甚么,但还是觉得有某处地方不大对。
“陶白钱庄风风雨雨也有十年,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李韫琋越是这般不咸不淡地搪塞几人,室内就愈发看视不明,人都遣散完了,哪里有甚么灭此朝食可言?
韩铁衣一皱眉,终于还是插进话来:“八少爷与恕汀回罢,我留下来。”
“不用。”李韫琋往韩铁衣那处看去,眼中疏星布列,拒绝得斩钉截铁。
两人视线在空中一碰,又匆匆将那份收起,韩铁衣张了张嘴还想说些甚么,可是终究只余暗叹一声。
韩铁衣眼中的光忽而熄灭,他低下头,哑声道:“我答应过你,都听你的,既然你不留我,我也与他们一同回去罢。”
韩铁衣心下暗叹,自己与他到头来不过还是缘悭,只是怪自己过分执拗,也许有时,真的要认命的罢。
几人更是无话,一厅静寂,静得撼人心魄,恍惚中又是多了甚多纷至沓来的妥协。可真真诠释了何谓人间俯仰,悲欢何限,毫无办法之下,李晓二人只能起身作别。
“终南兄,请留步。”就在几人迈步之时,李韫琋在身后唤了那么一声,“我有些事想与你交代了。”
作者有话要说:沉潜刚克:形容深沉不露,内蕴刚强。
忍尤含垢:遭受怨谤耻辱而忍耐着。出处:《后汉书·曹世叔妻传》
敬谢不敏:恭敬地表示自己能力不足,不能够接受做某事。多作推辞做某事的婉辞。
暮夜无知:原指夜里做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后人用来比喻暗中贿赂。该成语出自《后汉书﹒杨震列传》
揭秘未完。
心疼小十与阿忧。
第54章
出了那边的晓舟珩与韩铁衣在木槿树下站定,天色暗沉,荆条将息,灼灼在笼中扑腾了几下,也没了动静。
夜风一紧,韩铁衣突然笑了几声,虽晓舟珩平日里见他没甚么正形,但此刻却自觉他那份愁绪是板上钉钉的真切,仿佛满院惨淡秋色一瞬间都凝停在他的脸上,真真映出了甚么叫做多情惟是灯前影。
韩铁衣的那从牙根迸出的笑声像是生了锈,这厢是说不出的老旧沙涩,似可分分钟入土。
正是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怅然间,没有灯,亦没得月。
似乎从刚才言语中,李韫琋已是透露了穆王知道了他的那些背后之举,但具体为何,晓舟珩着实没顾得上问,这厢也不忍心问了。
作为中立之人,李韫琋已是太过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