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热将军既已完成了他来这里的使命,又喝了不少酒,因此心情极度舒畅,谈兴变得极浓。他坐在柔软的扶手椅当中,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用混乱的顺序向众人讲授他在1859年意大利战争当中的经历,讲到兴奋处甚至解开自己的衬衣,向众人展示起奥地利人在米兰城郊外给他留下的那一道伤疤,这道伤疤为他换来了一枚荣誉团勋章。
在那之后,他又开始畅想起要在陆军部长的职位上完成的诸多大事,他似乎对于一种新型步枪有着极大的好感,一直在强调要让军队在他的任期内完成换装。而后又是对德·弗雷西内总理喋喋不休的抱怨,似乎他才是内阁会议桌上唯一的那个聪明人。
吕西安注意到,德·拉罗舍尔伯爵虽然用咖啡杯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可从他露在外面的上半张脸来看,他正在变得愈发不耐烦。
当布朗热将军开始谈起他计划允许士兵留胡须的雄心壮志时,德·拉罗舍尔伯爵终于按耐不住了。他将咖啡杯往茶几上一放,站起身来,就准备离去,吕西安也只得跟着他站起身来。
伊伦伯格父子和将军并没有显示出受到了冒犯,恰恰相反,他们也站起身来,礼貌地向德·拉罗舍尔伯爵鞠躬告别,而后,他们分别和吕西安用力地握手。
“请您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伊伦伯格先生向吕西安叮嘱道。
“我会的。”吕西安点头同意。
“希望明年议会开幕时,可以在波旁宫的会议厅里见到您。”阿尔方斯也附和道。
吕西安含混地低声咕哝了几句,就向余下的三个人告别,去追赶已经走出客厅的德·拉罗舍尔伯爵。
大门处德·拉罗舍尔伯爵的马车已经停在那里,车门打开着。
仆人撑着伞,护着吕西安上了马车。他刚在马车上坐好,那仆人就从外面关上车门,将他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一起关在马车那黑漆漆的车厢里。
车轮转动起来,吕西安用余光打量着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表情,可对方的面部隐藏在窗帘所投下的阴影当中,他的窥探一无所获。
他想找出什么话来对伯爵讲讲,或许是解释一下自己的立场,或许仅仅是略微消解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可他的脑子却被酒精和柔软的垫子弄的极其放松,根本想不出来合适的开场白。
吕西安感到自己黔驴技穷了,他将后脑勺顶在座椅的靠背上,决定放弃说话的企图,可就在这时,对面的德·拉罗舍尔伯爵却主动地打破了沉默。
“您用不着这样紧张。”街角的煤气灯光偶然地射进车窗,照亮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半张脸,可还没等吕西安看清楚对方的表情,那光就从车窗当中被抛了出去。
“我之前和您说过,如果您想要离开,那么我完全不会阻拦,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您及时通知我,至少应当在您通知伊伦伯格先生您的决定之前。”
“我还没有做出什么决定……”吕西安连忙摇头,“一切都为时尚早。”
“但是我们都很清楚,您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声音和外面的秋雨一样凉丝丝的。
吕西安咬了咬嘴唇,血的丝丝腥气在他的舌尖氤氲开来。
“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他用力捏着自己的裤子以消除紧张感,“我没有办法拒绝。”
“哪怕这意味着您要在议会里做那个利欲熏心的犹太人的应声虫?”德·拉罗舍尔伯爵轻笑一声,“钱并不是万能的,我年轻的朋友,伊伦伯格先生有钱,但他的金子不能买来别人对他的尊重,更不用说他还是个犹太人……您要把您和这样的一个姓氏连结在一起?”
“可除了他,还有谁会愿意出二十万法郎供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参选呢?”吕西安反问道,“如果我没有金钱和权势,难道别人就会尊重我了吗?我没有您这样的贵族姓氏,也没有有权势的朋友,现在有人愿意给我一条向上爬的捷径,或许那个人不干净,可是我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车厢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吕西安微微闭上眼,他有些懊悔自己的冲动了。
马车又向前行驶了两个街区,德·拉罗舍尔伯爵终于又开了腔。
“既然您已经决定,那么我也不再多说了,我会尽快寻找一个您的继任者,在那之后您就可以向伊伦伯格先生奉献您的忠诚,去做他在议会当中的傀儡之一了。”
“我并不打算做伊伦伯格先生的傀儡。”吕西安反驳道。
黑暗中对面又传来一声嘲讽的冷笑,“您可是要靠他竞选的。”
“但这也不意味着我要对他唯命是从,在我看来,我完全没有必要放弃您的友谊,我也不打算结束我们之间的雇佣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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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他向前弯腰,贴到吕西安面前,“那您有什么提议?”
“您目前还没有议会私人秘书。”吕西安说出了这个他从晚餐桌上就开始考虑的点子。
在议会当中,每一位部长都拥有一位议员作为自己的议会私人秘书。法兰西政治交锋的主舞台,就是波旁宫的议会会议厅,当部长们无暇或是不方便亲自下场厮杀的时候,他们的议会私人秘书就会作为他们的传声筒,在议会里为部长们的政策辩护,或是按照部长的授意提出法案,在需要的时候攻击某件事或某个人。
德·拉罗舍尔伯爵作为外交部的国务秘书,级别在部里仅次于外交部长,而外交部通常在政府当中的地位比起其他部门要高上一些,德·拉罗舍尔伯爵拥有自己的一个议会私人秘书,也算不上是过于不合理。
听到了吕西安的提议,伯爵的眼尾微微向上抬了抬,那一对漂亮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光滑明亮,像是上了釉一般。
“我倒是没考虑过这件事。”他看上去因为吕西安的提议有些意外,“在我看来,我之前也没有议会私人秘书,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
“但您的确需要在议会里发出自己的声音。”吕西安说道,“以今天的事情为例,如果我在议会里,那么就有机会利用我的这篇文章引起的轰动乘胜追击,让内阁总理显得更加狼狈。”
“那么对于这些服务,您打算如何要价呢?”德·拉罗舍尔伯爵再次发出一声带着嘲讽的轻笑,“我想肯定比如今我付给您的七千法郎要高上不少。”
“我并不需要您付我一份工资,我只是想和您互相帮助罢了。”
“您是想要和我成为政治上的盟友吗?”德·拉罗舍尔伯爵直白地问道。
“如果我们能够在这方面达成共识,互相合作的话,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吕西安谨慎地回答道。
“这可真是有趣,伊伦伯格先生想要用他的钱来收买您,而您却说要和我成为盟友。在我看来,您是打着用我来抗衡他的影响力的算盘,您不甘心做他的傀儡,于是就把我引进来。一个仆人不能有两个主人,如果他有两个主人,那么这两个人就都不是他的主人了。”
自己的盘算被如此直白地拆穿,吕西安不由得感到脸上开始发烫,他想反驳对方,可却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以用来反驳的立场。
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嘴角再次翘了起来,似乎是很满意于吕西安的窘态。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五分钟之久,当马车驶上协和桥时,德·拉罗舍尔伯爵再次成为了打破沉默的那个人。
“经过考虑之后,我决定接受您的提议。”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吕西安惊讶万分,他瞪大眼睛看着德·拉罗舍尔伯爵,“我很感激……可是,为什么……”
“您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在已经看穿了您的把戏的前提下还要同意您的提议吗?”伯爵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吕西安的反应,“我只是不想让伊伦伯格那个讨人厌的犹太人如意而已。他觉得您前途远大,所以想要趁您羽翼未丰的时候将您收入囊中,就像是他在价格较低的时候买进一张债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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