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看着这一家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突然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聊至极,或许这世界本就如此,只是他之前一直被纸醉金迷的光华晃花了眼而已。那个之前曾经在夜深人静时候在他的耳边喋喋不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它带着恶意,不停地询问着吕西安——这就是你不惜一切换来的东西,你觉得这值得吗?
他感到自己嘴巴因为干燥而发黏,恰好此时一个仆人端着盛放着几杯冰镇香槟酒的盘子从他的身边走过,于是吕西安拿起一个杯子,将里面的酒液一饮而尽。
那个仆人还没来得及走开,吕西安又从他的托盘上拿了两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当他还要去拿第三杯的时候,他的手却突然被另一只手拉住了。
“您喝了多少?”阿尔方斯眯起眼睛盯着他,吕西安感到某种危险的气息正从银行家的每一个毛孔当中向外冒出来。
他晃了晃脑袋,看向墙壁上贴着的镜子当中的自己:镜子里的青年因为喝了酒,原本白皙的脸染上了玫瑰花瓣似的淡粉色,那一对孩子似的蓝眼睛像两汪清澈的泉水,茫然地荡漾着。刚才在舞池里的穿梭,让他那有些卷曲的金色头发上沾染了些龙涎香和花粉的气味,此时阿尔方斯正旁若无人地拿起他的一缕头发,凑到鼻尖闻着。
“我有些口渴。”吕西安的声音恹恹的。
“怎么,是跳舞跳的累了吗?”阿尔方斯扶着他的腰,让他站直身子,“我送您回去。”
“要走了吗?”吕西安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将一只手搭在阿尔方斯的肩膀上,将对方当作拐杖,“是啊,该走了……真是无趣。”
华尔兹的音乐声再度响起,大提琴和小提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在大厅的柚木地板上,男人们的黑色裤管与女人们的丝绸裙裾搅合在一起,旋转着,飞舞着,他们一边在大厅里转着圈,一边把自己的舞伴扔到对面人的怀里去。黑色的漆皮鞋轻轻碰着白皙优美的脚踝,带着戒指的手落在挂着钻石项链的肩膀上,无数的肉体互相推开,又互相抱住,一切似乎都无法理解,毫无逻辑,整个大厅都在疯狂的旋转着,而外面的世界也同样如此。
阿尔方斯惊愕地看着吕西安在他的怀里发着抖,“您这是怎么啦?”
“没什么,”吕西安挣开他的胳膊,靠自己站直了身体,“我只是累了,没什么。”当他们步下那铺着红地毯的大理石楼梯的时候,他重复的还是这句话。
马车离开了冬宫广场,那些佩戴勋章的男人,那些珠光宝气的女人,都在车轮的滚动当中远去了,阿尔方斯拉开车窗,湿冷的空气涌入车厢里,吕西安大口呼吸着这带着咸湿气味的冷气,就像他刚才在冬宫的大厅里大口喝着香槟一样。
阿尔方斯一直等到吕西安重新在靠背上坐直,才开口问道:“你愿意和我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我有些累,又有些厌倦,再加上喝了几杯酒,仅此而已。”吕西安将一只手靠在马车低矮的门框上,看着窗外雪地上被街边窗户里的灯光所投下的影子。
“皇太子邀请我周末去皇村。”他重新半躺在坐垫上,“您觉得我该去吗?”
“您在问我的意见?”
“不然呢?”吕西安用手撑住坐垫,凑到阿尔方斯的身前,他故意地将带着香槟酒气息的热气呼到银行家的脸上,“您可是我的债主。”
阿尔方斯抓住吕西安的领结,他轻轻一拉,那领结就松散开来,“你为什么不开心?”
“谁说我不开心了?”吕西安不动声色。
“谁都看得出来。”阿尔方斯将被他抽下来的领结拿在手里把玩着,“我想人人都会感到奇怪——一个像您这样,处在得天独厚的地位的人,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呢?您才不到二十三岁,就有了几千万法郎的财富……您还想要什么呢?”
吕西安没有回答,他只是耸了耸肩膀,表示他自己也不明白。
马车以高傲的姿态转弯,急促地沿着涅瓦河的河滨行驶着,雾气短暂地散开了,灰色的月光落在冰封的河面上,冰面上沾满了尘土和煤灰,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巨大的锡制金属板,从冰面的下方,隐隐约约传来流动的河水与河床摩擦发出的声音。
吕西安听到有人喊叫了一声,随即身下的座椅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他知道,又有一个不幸的人被马车撞到了,而驾车的车夫甚至连一声“当心”都懒得喊。
阿尔方斯拉上了车窗,放下了窗帘,在一片黑暗当中,他感到阿尔方斯的手拂过他的脖子,灵巧的手指轻轻解开了他的衬衣扣子。
“我知道怎么能让您开心。”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吕西安闭上眼睛,阿尔方斯呼出来的热气吹过他的耳垂。
不,他心想,你只是在让你自己开心而已。
第103章 皇村
吕西安环顾四周,列车的车厢里没有一张面孔是他所熟悉的,于是他重新靠在软席的靠背上上,将手里拿着的那本书挡在面前,而他的眼睛却一直从书的上方瞟着坐在对面的阿列克谢。
这趟专列载着所有被沙皇夫妇邀请去度周末的客人们,他们的目的地皇村,距离圣彼得堡大约有二十几公里的距离,这个距离与凡尔赛和巴黎之间的距离类似,而这里的宫殿群落的规模也完全可以和凡尔赛宫媲美。
正如阿列克谢所说的那样,吕西安是法国外交代表团当中唯一一个有幸乘上这列前往皇村的专列的,无论是德·拉罗舍尔伯爵还是阿尔方斯都没有接到这样的邀请——前者还在俄国外交部里和他的谈判对手扯皮;至于后者,沙皇也许可以忍受在公开的晚宴上和犹太放贷者握手,可要让他邀请阿尔方斯来这样的私人场合,恐怕他宁可立即退位。
今天早晨,在他准备乘马车前往火车站以前,阿尔方斯不请自来了,和他一起进入吕西安的房间的,还有足够供十个人吃的丰盛早餐。
“您这下算是深入敌后啦。”他一边用小银匙敲着水煮蛋的蛋壳,一边打趣道。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吕西安轻轻吹着咖啡杯上氤氲的热气,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俄国人又不能拿我怎么样。”
话虽这样说,但舞会上皇太子和莱蒙托娃小姐的表现,还是让他对阿列克谢产生了警觉,这个人平日里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的样子,但如今看来,这只是他为自己选择的伪装而已,就像是沙漠当中的豹子呈现褐色,而雨林里的蟒蛇却有着五彩斑驳的花纹,在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里,他身披的这一层保护色最能让人放松警惕了。
阿列克谢为什么要请他来皇村?吕西安思衬着,这是否是一个陷阱?如果真的是一个陷阱的话,这个陷阱究竟是阿列克谢本人搭建的,还是其他的俄国人同样知情?可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的话,他们所要猎取的,应该是比吕西安自己更有价值的猎物才对呀。
“您看起来有些紧张。”阿列克谢不疾不徐地问道,他的一只手轻轻甩着半脱下来的熊皮手套,“是因为您的朋友不在身边的缘故吗?”
“我没什么紧张的,”吕西安将书合上,“不过我的确是有点奇怪,您为什么单独请皇太子邀请了我。”
“没什么原因,”俄国人直视着吕西安的眼睛,“这只是一次周末聚会而已,目的就是为了休闲,我们当然要请自己看得顺眼的人来了。”
“所以我们这周末不会谈政治了?”
“如果您不愿意谈的话,那么就不谈。”
吕西安答不出话了,他重新拿起手里的那本小说,将阿列克谢的目光隔绝在外面——那种似笑非笑的玩味目光每次扫到他身上的时候,他的心跳都会快上几拍。
从圣彼得堡到皇村的这段铁路线,是全俄罗斯帝国设备最完善的铁路。这列为皇室的客人们准备的专列,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跑完了从彼得堡到皇村这段短短的路程,在皇村的火车站,客人们换上了两匹马拉的雪橇,这些雪橇同样装备了弹簧,舒适程度和马车无异,在寒冬的积雪上依旧如履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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