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吧。”吕西安喝了一口酒,“但是原因并不重要,不是吗?危机也是机遇,重要的是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
“那么您能得到什么呢?布朗热将军又能得到什么呢?”
“布朗热将军能得到爱国者们的共同拥护,而我嘛……”吕西安让酒杯在自己的双手之间转动着,“这是商业机密。”
德·拉罗舍尔伯爵靠在桌子上,他显得有些疲惫,“是啊,您身上总是有很多秘密的,对不同的人摆出不同的面孔,就像是双面神雅努斯,您身上的一切都是矛盾的……”他一口将杯子里的酒喝下去了一大半,“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我不知道。”吕西安皱起眉头,“但无论如何,我都为我自己感到骄傲。”
“您当然是有理由这样做的。”伯爵点点头。
“这些年来我们和摩洛哥的关系一向不错,”他接着说道,“对于向那里派兵,部里是很抵触的……尤其是这次派兵完全是为了某家银行的利润,这就更不受欢迎了。”
“外交部门的职责是维护法国人民的利益,而我也是法国人民的一员。”吕西安理直气壮地说道。
“即便要以一场欧洲大战作为代价?以几十万人的生命作为代价?”
“我父亲就曾经是这样的‘代价’,他死在色当,整个下半身被普鲁士人的榴霰弹打得像快要融化的奶酪,就为了让您父亲这样的人能在巴黎的公馆里玩权力的游戏。”吕西安将头扭向窗户的方向,“我并不是在抱怨什么,因为这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有人是棋手,而大多数人只是棋子。当我是棋子的时候,别人完全有权为了他们的利益而让我流血,而现在我做了棋手,也完全有权对别人做同样的事情……我觉得这很公平。”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透过窗户,看着下方塞纳河水倒映出的清朗月光,大楼另一侧大厅当中的音乐声透过墙壁传了进来,在房间里“嗡嗡”地叫着。
“您又帮了布朗热一把。”过了快五分钟的时间,德·拉罗舍尔伯爵才打破沉默,“他快要成功了。”
“是我们快要成功了。”吕西安纠正道,“支持布朗热推翻现政权,是我们共同的目标,不是吗?”
“的确如此,可在那之后呢?他可能在半年以后就推翻共和国,在那之后怎么办?”
伯爵认真地盯着自己的酒杯,他终于喝干了里面的最后一点酒,“您根本不在乎国王陛下会不会复辟,对不对?”
吕西安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看到了伯爵脸上那忧郁的阴影,“如果法国人民都希望君主制复辟,那么我怎能违逆这不可阻挡的大潮呢?”
“您拿外交辞令来应付我。”伯爵苦笑了一声,他将杯子凑到唇边,却发现杯中酒早已被饮尽,“我以为在经历了那些事情以后……我们能够坦诚一些呢。”
“布朗热将军已经红的发紫,而您还在给他的运动增添声势,他很快就不满足于充当工具的角色了,他要做法国的主人,就像拿破仑当年那样。”
“如果那种情况真的发生了,那么无论我怎么选择,恐怕也没办法改变最终的结局。”
“所以您只会站在赢的那一边,就像塔列朗一样。”伯爵将没有拿着杯子的那只手放在了吕西安的肩膀上,“您和他都有着十八世纪的道德,那就是没有道德。”
“而您则有着中世纪的道德,那就是虚伪的道德。”吕西安握住了伯爵的那只手,微笑着回敬,“您想用国王和他所代表的保守价值观来纠正社会的浮华堕落,但您自己却犯下了罪孽,而且在您的那种价值观下,是沉重的罪孽。”
他搂住伯爵的脖子,站起身来,对着伯爵的喉结吹了一口气,“这还不算是虚伪吗?”
“我知道我会下地狱的。”伯爵声音沙哑地说道。
“相比于那个虚伪的天堂,或许地狱会更加快乐呢。”吕西安用手勾了勾伯爵的领带结,“您既然身处堕落的巴比伦,就该入乡随俗才是。”
他拿起自己的那半杯酒,凑到伯爵的唇边,喂他喝下去。一滴白兰地从伯爵的嘴角漏出来,吕西安用一根手指将那点酒液擦干,放进自己的嘴里尝了尝。
“我们是一边的吧?”伯爵说话时候带着浓重的酒味,语气里好像带上了一丝祈求,吕西安感到有些恍惚,上一次他走进这间办公室的时候,绝无法想象今天的场景。
“不然呢?难道我们还是敌人吗?”吕西安稍微向前倾了倾,就落入了伯爵的怀里。
“您真的想要让政府派兵去摩洛哥吗?”他听到德·拉罗舍尔伯爵问道。
吕西安用力点了点头,他用下巴蹭着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脖子,“这对我很重要。”这关系到几千万法郎呢,他心想。
“好吧……”伯爵的声音有些沉闷,像是患了重感冒似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站在您一边。”
“好极了。”吕西安开心地伸手去解开伯爵的领带。
“有人会发现的。”
“不会的,那大厅里吵闹的像是蜂房,他们什么都听不见……再说,您没有听过一句话吗?”他凑到伯爵耳边,“风险越大,乐趣越多呢。”
“那么您愿意冒多少风险,大人?”
德·拉罗舍尔伯爵像是被石化了一样,在原地呆愣了几秒,突然,他一把将吕西安推倒在桌面上,将桌上的文件都扫了下去。
“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他的嗓音更加沙哑,像是砂轮和铁正在摩擦,向外喷吐着危险的火星。
第133章 火上浇油
国民议会当中的气氛,正随着气温的升高而变得日渐火爆,布朗热将军本身就是一团难以控制的烈火,而吕西安又把摩洛哥问题这桶热油浇在了上面。在举行公开辩论的这一天,议会的大厅里挤的水泄不通,那些平日里少见的议员也到了场,空气里带着硝烟的味道,令那些坐在上方旁听席的记者们激动的大脑充血。
一夜之间,沸沸扬扬的摩洛哥危机,又有了最新的进展:今天早晨,几乎所有有分量的报纸都刊登了外交部对此事件的最新评论,这份由外交部国务秘书德·拉罗舍尔伯爵发布的声明,声称“德国对于在北非取得战略落脚点的兴趣从未消退”,因此法国“有必要使用一切手段维持在这一重要地区的影响力”。
这样的声明当然是极度不同寻常的,几乎所有的观察家都认为,内阁总理对于这次所谓的“摩洛哥危机”兴致冷淡,而外交部长也与他持同样看法,因此德·拉罗舍尔伯爵授意发表这样的声明,无异于是公开和部长乃至于内阁唱反调。
由于每一届内阁的寿命普遍比苍蝇都长不了多少,部长们大多只能在名义上掌控自己的部门,具体工作都由在部门里树大根深的事务官们经手,只有真正的人杰才能够在公文的迷宫当中找到把握部门权柄的途径,而当这位杰出的部长终于掌控住他的部门时,基本也就到了他下台的时候了。德·拉罗舍尔伯爵作为外交部的无冕之王,已经以副手的身份“辅佐”了许多位部长,但部长被架空的事实被这样清晰明了地暴露在公众面前,恐怕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当下午两点的钟声敲响时,议会里响起一阵满含期待的交头接耳声。吕西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夏尔·弗罗凯总理在他内阁成员的簇拥下步入会场,新总理是律师出身,1848年在巴黎攻读法律学位的时候作为革命者的一员,在巴黎的街头筑起街垒,是毫不动摇的共和派。1870年,当拿破仑三世皇帝的侄子皮埃尔·波拿巴亲王因为一位记者在报纸上对他的冒犯就枪杀此人时,弗罗凯先生勇敢地在报纸上尖锐地批评帝国。而在色当战役之后,巴黎爆发了终结第二帝国的革命时,他和二十二年前一样走上了街头,推翻了截至目前骑在法兰西人头上的最后一个皇位。就在几个月前,当布朗热将军在这个大厅里攻击共和国时,他又毫不留情地对将军进行了猛烈的回击,这位重量级的拳手在政治场上已经搏杀了三十年,但出拳时候的力道还是和他作为法学院学生的时候一样生猛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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