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蛇飞快钻进我的袖中,宴月心疼地夺过我的手含在口中,唐突之举直叫我咋舌。电光火石之间,我也明白了,他必定知道些关于我的事情。
同时外殿传来一声巨响,门框炸裂、火星飞溅,灼热烈火中隐约显出几个人影朝这里奔来。
人声嘈杂,焦木灼响,将我的头脑滚成一锅浆糊。可聒闹杂声中,我仍是听到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名字。
那几个宫奴慌不择口地,喊着“沈鹤眠”三个字。
我心下一缩。不自觉地扭头朝那方向看过去,仿佛他们喊的是我的名字。
眼见越来越多的宫奴朝这里奔走,宴月虽仍是紧紧将我护在怀里,望向远处的眼神中却斜斜地动摇起来。我看着他一身隐蔽的夜行衣装扮,揣测他怕是偷着来见我的,于是拍了拍他的手,快速道:“你先走罢,会有人来救我的,来日方长,以后再见。”
语毕,我又狠狠推了他一把,他面上的凝思之色才猛地褪下去,如梦方醒。
“主子,”宴月咬牙道,“你不叫念卿,你叫沈鹤眠,他们都在骗你。”
他撂下这样一句话,飞身从火光烧穿的屋檐豁口处仓皇逃走。下一刻,宫奴们抱着大框的沙子冲进来灭火,烟尘弥散中,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我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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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冲天,烫得漫天星辰都往云里躲去。
我呆滞着眼望向无光的夜幕,提线傀儡般仍由美艳的女奴为我擦去面上的尘灰、披上厚重的斗篷。
这宫里所有的人都唤我念卿,他们说是因长平君心中念我。
沈鹤眠是谁?
我只知道渊国的皇帝姓沈,普天之下只有渊国的皇室能用沈姓,哪里来一个“沈鹤眠”,孤苦伶仃地在万里之外的万明王宫呢?
“你可知错?”一旁的长平君大声斥责跪在地上的女孩儿,满面怒容、气涌如山。
这半年来,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模样。
那女孩儿与他几分相似,模样同是桀骜不驯的,眉眼里又有几分淡漠冷情。她顶着满头华丽的珠翠,将尚未褪去稚嫩的孩童面容衬得冰凉。
听闻她是长平君的长女,唤做伽宁。
“爹爹,是他害得阿娘难产而亡,害得你被阿祖迁怒流放。”她侧开脸,望向我的墨绿眼瞳里涌动着一股暗流,让我心里蓦地一紧。
我怔怔地看向她,胸口剧烈地起伏,那股浪潮再次冲击着我的胸腔。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是我做了这些事,才被关入地牢的么?
我害过长平君和他的爱妻?!
“阿宁不明白,爹爹为何要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成了没娘的孩子!”伽宁虽跪着,却未减一分气势,与她父亲顶嘴辩驳,“王叔说得对,他这样的人,就该死——”
一记耳光重重掴在面上,那声童稚而尖锐的话语在最可怕的地方戛然而止,尾音如一把利刃,刺进了我的心口。
我痛苦地嘤咛一声,紧压着灼痛的胸口滚落在地上。一侧侍奉的女奴连忙将我扶回座上,她惊恐地偷看了眼长平君,慌乱之中弄掉了我的靴子。那双如枯菱般萎缩的脚被罩在宽大白袜中,空荡荡地裸露在外头。
一时之间,我不知该先劝长平君勿动气,还是先安慰底下瑟瑟发抖的女奴。
未等我张口,长平君递来一个眼神,两侧的宫奴就心领神会地将那女奴拖下去了。我只好道:“长平君,童言无忌,切莫因此伤了父女和气。”
闻言,长平君深吸几口气,勉强抑制了胸中的怒气:“伽宁,不得胡说。”
伽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的脸,神色凄凄,透出哀凉绝望的表情。
半晌,她幽恨地盯着她的父亲,一字一顿道:“沈鹤眠该死,他就是该死。”
那边利刃在我心口旋了又旋,绞了又绞,终于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捅得稀烂。
我当真叫沈鹤眠……么?
我又真的,做了那些事么?
在又一波剧烈的头痛袭来以前,我奋力仰起脸望向长平君,企图看清他的表情。可惜浓云蔽月,不过是徒劳无功。
天上飘起了点点白绒,落在肩上,转眼逝去。那孩子跪在雪地里与她父亲置气,身影与另一团瘦弱娇小的身影逐渐重合在一起。
古调在颅内响起,我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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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时,所有人都站在我的床前。
长平君手里端着一碗漆黑汤水,散发着恶心的苦味。他神色阴郁地垂眼看着我,与从前温和寡言的模样大相径庭。
我试图坐起身,却发觉四肢都被牢牢束在了床塌的四个角上,分毫也动不得。
“……长平君?”恐惧之感从四肢缓缓渗到骨子里,又爬到心尖上,我抑不住声音的颤抖,试探着喊了他一声。
“大哥,孤早就劝过你,不能对他动怜悯之心。”年轻的万明王长有一张明媚俊气的脸,说话却总爱掐着诡异阴寒的调子,吓得我哆嗦了几下,“若是当初等药力全部发作,他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何至于现在节外生枝,闹得你我都不安生?”
“王上。”长平君打断他。
“人啊,还是不能太聪明。大哥看开些,就算成了傻子,他还是你的。到那时对你言听计从,岂不更好?”万明王口中蹦出的话一句比一句冷淡,“反正二哥是回不来了, 孤对他也没兴趣,事成后颁个旨将他赐给你,如何?”
“事成之后,王上就肯放他好好活着了么?”长平君问。
“那是自然,孤从不为难傻子。”万明王笑答。
他们二人的金纹白袍在灯下交相辉映,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他们二人才是真的一条心。
什么兄弟反目、龃龉不乐,都是玩闹的儿戏罢了。在他们真正所关心的利益面前,长平君不会护我。
我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笼蝈蝈,无事时养来取乐,陡生变故后,我只有死路一条。
如此一想,我不禁心如死灰。
万明王说罢,笑吟吟地带着一众宫奴离开。长平君立在原地,身影被燃烧的烛火拖得又窄又长。
他仿佛化作了烛台,蜡泪将他的足底凝在了那一方镶金玉砖上,一言不发地端着那碗蛊药。
半晌,他涩然开口:“念卿,喝药罢。”
“你明知道,我不叫念卿。”我惶然道,“我也不屑做你的念卿。”
长平君,或者说是伽莱,以一种荒芜的眼神看着我。那只时常泛起凶光的狼目如同坠入河间的翠石,敛了光彩。
他端着药盅近了我的身,戴着扳指的拇指摩挲着我的面颊,常年握刀、拉弓磨出的茧将我的脸肉抚弄得生疼。
我不想喝他的药。
我决计不能喝他的药。
“长平君,”我侧过面颊贴上他的手,哀求道,“我们说说话,说一晚上,明早我再喝药好不好?”
伽莱瞅着那碗苦涩辛酸的蛊药,不做声,我见他有迟疑的意思,连忙又添上一句:“早晚都要忘了这些事,长平君,你就和我说一会儿话罢。我一个人在这里,孤单得很。”
从方才万明王的口气中,我大致猜得出他们是用药使我忘了许多事。我没把握自己能否靠只言片语地说动他,哪怕最终还是要饮下那药,至少先让我多了解些我作为“沈鹤眠”的过往。
万幸,伽莱放下了那碗汤药,缓缓躺在了我身边。
他解开了束住我手脚的绳子,替我掖好了被角。
他开始给我讲故事,将那些陈年旧事上掩盖的灰尘一一拂去。
我的心上人伽萨,死于秋天的一场恶战。他带兵索敌时不慎陷入流沙,被渊国军队乱箭射死在大漠中。
同样是我的心上人伽萨,多年以前因为放走我父亲嘉王而被打入地牢,送进兽台成为最低贱的斗兽奴。他在那里与困兽相斗,与恶人互搏,每日靠着捡人兽的残肢生肉啃食度日,直到伽莱贪心将他骗进蛇窟。
我的心上人伽萨,在蛇窟里得到一双金瞳,他是蛇神择中的万明少主,是万明人未来的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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