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下眸子,“严大人好快的消息,是知道我要来才特意候在此处的罢?”
“公子聪慧,不过臣候在此处,是奉皇上之命。”严澹嗓音粗犷洪亮,“公子若是来见万明新王的,就请回罢。”
“严大人,我只来问他些事,也不能见么?”我趋步上前。
严澹移步挡在我身前,将那漆黑如洞的大门遮得严严实实,“不可。”
半空中惊雷乍响,黑云翻墨,方才晴好的天已然像是泼了乌迹。潮气席地卷来,我掀了掀两睫,总觉得沾染了水汽。
半晌,我问:“大人审得如何?”
“若有结果,臣必定及时禀告皇上,公子不必担心。”严澹巍然不动,如座绛紫的山隔去我望向大理寺内的视线,只能依稀看见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从中散漫地出来。
隐在袖下的手猝然握紧,苍白手背上拱起紫蓝筋络。我徐徐吐出一口气,“大人可别错冤好人。”
“臣一向秉公执法。”严澹回敬我语中若有若无的威胁。
“早听闻严大人铁面无私,今日真算是见识到了!”一道身影轻快地跃下台阶,我定睛一瞧,是安国公家的长子谢琢。他趋履至我跟前,“公子可还记得臣?”
“小谢大人。”我绷着眉角,眸中情绪淡若烹过数遍的旧茶。险些忘了,他也是在太后座下聆听过教诲的人。
“当初公子一番话保了臣的荣华富贵,臣今日是来报恩的。”谢琢一展眉眼,面露乖色,“皇上此番铁了心要整治万明,纵然金甲善战,可被甲者若食不饱腹,只怕会被甲压弯了腰杆。事到如今,公子若还想求得平安,就应当趁早放手。”
他踱着步子至我身侧,附耳道:“与他纠缠在一处,不会有好下场。”
“小谢大人私下探查过万明民情。”我攒眉凝他一眼,方知又是只披了人皮的恶鬼。
谢琢并不回应,他与我擦肩而过,迈出几步方道:“风雨欲至,公子早些回宫罢。”
我咬着牙,冷哼一声:“啧,安国公。”
偏生忘了那老不死的狐狸。他分明是沈澜从前的心腹,最没有道理谋反的人,如今竟纵着自己的长子与太后合谋!好啊,既然有了眉目,我就是用尽一身解数也要扒开他的真面目。
我朝着严澹颔首,正要转身离去,他忽然在身后叫住我,“公子,小谢公子既然走了,那么臣还有一言。”
“大人请说。”我顿足回眸。
严澹面上的刚硬之色有所收敛,却与他口中之言毫不相符。他有些别扭地吐词,仿佛是临时背下的诗句,“树影浓翠人去处,泼落棠花雨如烟。”
“渊京的海棠向来是一大胜景,眼下大雨将至,雨过天晴后海棠就要落了。公子若实在心烦意乱,不如去瞧一瞧城里的海棠。”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更……(吐血)
第103章 做戏
树影浓翠人去处,泼落棠花雨如烟。
渊京海棠最盛处,是城西的烟雨阁,这首诗正是前朝诗人在烟雨阁赏海棠时泼墨所作。这烟雨阁也颇有来头,原本是设来专管宫中舞乐的教坊,后遭朝代更迭,一时空置下来。再后来,便成了京中闻名的烟花之地。
烟雨阁中的花娘正应了这阁的名字,终生如烟雨般飘摇,年少时若海棠烂漫夺目,衰老时一如海棠零落成泥。
严澹为人中正,总不至于叫我去烟雨阁坐坐罢?
我试探着问道:“大人所言,也是皇叔的意思么?”
严澹刚毅面孔涨得与身上官服成了同一颜色,道:“是。”
我沉思片刻,仍是挟着半分狐疑看向他,从袖中掏出个白瓷药瓶,“素闻大人清廉正直,既然皇叔不许我入内,这瓶药还请大人收下。我知道大人做事自有分寸,只恐有人想屈打成招,想提醒大人一句,莫要忘了是谁从刺客手下救了皇上的命。”
“公子多虑了,宫中的药金贵,臣不敢收。”严澹话锋一转,又恢复了先前油盐不进的模样,“何况在大理寺的人,用不着这药。”
我脑袋一痛,口中流水似的漫不经心道了谢,从小厮手中拽过缰绳便走。温辰与严澹又说了两句话,自后方追上来。
“大雨将至,阿鹤,现下你打算如何?”他问。
我牵着马,抬眸望一眼乌蒙蒙,偶有银线将层云劈开一道口子,“既然雨未至,去看海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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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半路,大雨倾盆落下,将我浇得浑身湿透。临路过沛国公府门前时,看门的小厮拿来两身蓑衣斗笠与我们。
“公子进来坐坐,避一避雨罢。”小厮将侧门开了半扇,邀我与温辰进去歇息。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叹道:“京中诸人对我唯恐避之不及,好不容易到了大理寺前也被严大人厉色拦下,唯独外祖还肯施以援手,真叫我感动,多谢。可惜 如今早已没有颜面踏足此处,就此别过。”
太后势力深远,要试探沛国公乃至于王妃是否也与她有联系,只消看看太后今日是否知晓我自大理寺无功而返便知。
“今日雨太大,要不……”温辰抹去面上挂着的雨珠,一手遮在面前替我挡去斜风吹来的雨点。我知道他想劝我回去,仍旧摇了摇头。
倘若叫我去烟雨阁赏海棠只是沈澜吩咐他的一句讽刺之语,严澹大可不必说出口,直接将我赶走便是。他说这话的情形,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却还是支支吾吾地也要说完,反倒叫我生疑。
恐怕这是沈澜嘱咐他必须说出口的话,烟雨阁是我不得不去的地方。
发丝雨洇湿了贴在面上,我抬袖擦去雨水,袖口擦过沈澜掌心落下的地方,越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沈澜对我避而不见不让我再为伽萨言语,他贴身侍奉的内监反复劝阻我往宫外去,好不容易到了大理寺门口,严澹又将我挡在门外。似乎每个人都认定我此番是白费心力,想方设法地不让我卷入其中。
可就算旁人不明白,沈澜也该知道我定然不会独善其身。
我摇鞭打在马肩上,白马扬蹄踏入水洼中。水花飞溅,与屋檐上落下的雨珠和在一处。
瓢泼大雨里,一树海棠落了满地。我摘下斗笠,狼狈地立在烟雨阁前,看着里头歌舞升平,脂香四溢,自己却裹着身湿透的衣裳瑟缩得像落水的鸡。
“公子进来坐呀——”内里迎出来个风流灵巧的少女,水灵灵的眼在我身上上下一扫,勾起的唇角微微颤了两下,锁住我斗笠下露出的一枚玉佩,这才继续笑道,“奴家这儿有上好的姜茶,给两位公子暖暖身子。”
我抬眸打量着烟雨阁,倒是看不出什么奇特之处,一时有些失意。难不成严澹那句话当真是沈澜特意吩咐了,说来嘲弄我的么?
未几,又是一个小丫头跑出来,甜甜道:“两位公子里头请,咱们这里今儿唱的是《玉堂春》——”话音未落,便有一阵暖风顶着寒潮涌出来,夹杂着其间伶人咿呀婉转的唱腔,直愣愣扑在我的面上。
我脱去蓑衣入了阁,只见此处的装饰摆设都文雅得很。地上铺了细绒织就的地毯,黑漆檀木桌上都刻了祥云团纹,又用金线细细地勾了边儿。壁上尽是些古今美人与名角儿的画像,就连梁上都作了浮雕的花鸟。
领我们进门的小丫头抬手一招,两侧立刻有茶奴奉上香茗与腌渍的蜜饯。我挑了个座歇下,垂眸盯着那盘蜜饯颇有些失落。
“公子尝尝,这是茶客们最喜欢的雕花青梅。”茶奴道,“清爽可口,就连前几日来的蛮人都喜欢呢。”
“蛮人?”我倏尔抬起眼,将那小奴盯得一愣。
她嗫嚅着樱红的唇,“就是个金色眼睛的蛮人,他在这儿住了有二三日了。肤色虽与常人不同,骨相却精致好看得紧。”
胸骨下的一团肉突然砰砰跳起来,我猛然站起身,衣袖带翻了桌上盛着蜜饯的青盏。
场内的伶人开了嗓,水袖一甩便向台下递了朵荡漾成花儿的眉眼。这苏三端的是一副媚态,行走步步如柳叶轻摇,唱嗓柔柔似三月莺啼,引得叫好声此起彼伏,不时有铜钱打落戏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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