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兆先丝毫察觉不处我与沈澜之间微妙的对视,只当是天子在责问他与奸佞勾结之事。“免礼”二字刚从沈澜口中道出,他便多嘴道:“臣一心效忠陛下,绝无二心。”
“杨将军好奇怪的话,我不过送将军一份见面礼。”我托着腮,装作不解地问道,“将军难不成要对我有心?我受不起,还请将军不要多心。”
话音刚落,沈澜的眼角一颤,露出些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你……”杨兆先很不服气地托着那盒子想要分辨,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在皇帝的寿宴之上,连忙请罪,“陛下恕罪,是臣鲁莽了。”
“将军哪里鲁莽,不过是习武之人独有的直来直去、有话就说。”我“好心”替他开解。
一旁的内监与沈澜耳语几句,大抵是将方才所发生的事尽数告知。片刻,沈澜长眉微挑,“朕今日寿宴,不谈外事,你坐下便是。”
末了,他的眼神重新挪回我这侧。张氏不在,他的目色便愈发不加掩饰。我偏过脸,看向身侧空置的桌椅。
那该是伽萨的位置。
天子大寿,诸国国主皆派遣使臣前来献礼庆贺,伽萨是他们之中唯一亲自前来的王。虽说沈澜将这事压着,并未明言行刺之人便是伽萨,但他此时不在,到底惹人多心。加之太后的一力引导,想必人人都认定了他就是那个恶徒。
果不其然,乐坊的队伍刚抱着丝竹管弦款款上殿,便有人道:“听闻前几日有万明乐伎行刺,险些伤及皇叔,鹤哥哥你知不知道这事?”
我抬眸看去,只见是个顶着稚气圆脸的少年,眨着双明亮的眸子,一时没认出是哪家的谁。离宫太久,许多人都已陌生了。
“不知道。”我知道沈澜正支着耳朵听,于是干巴巴地答。
“我还听说,万明新王陪你一道来给皇叔祝寿,他今日怎么不在?”他又问。
我用玉箸的细头百无聊赖地戳一颗白玉虾丸泄愤,直到满殿里的叔伯兄弟都将目光凝在我身上,方道:“他碰巧有事在身,还请皇叔恕罪。”
闻言,沈澜沉郁的目光往我身上睇了一瞬,扬颅将杯中酒饮尽,甫张口,隔空插来一句满是讽刺的话——
“哦?新王能有什么事,连皇帝的寿宴也来不了?”
贺加兰因由絮娘托着一臂,携满身环佩泠泠声而来。玉璧叮咚,在这场合显得多有些轻浮,却与面上浓丽胭脂相得益彰。渊国女子多清丽出挑,衣着典雅却低调,满宫女眷或若空谷幽兰、或似雪地寒梅、或像出水芙蓉,唯她盛绽若牡丹,独自撑起了“风华绝代”四个字。
若是平常女子,如此做派唯恐落人口实、惹人非议,贺加兰因却丝毫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一来,她本看不起渊人,亦不屑于听他们所言;二来,她已经是太后、渊国最为尊贵的女人,亦不怕流言蜚语。
只是,她久不困于人言,却忘了人言确确实实是能扼死人的。它能伤及我母亲,能伤及我,亦能毁天下。
贺加兰因轻蔑地睨我,自殿门口缓步移至沈澜面前,衣袖里熏的浓香飘了满路。
“母后怎么此时过来了,是女眷席上有什么要紧事么?”沈澜缓缓起身,眼底幽幽凝上层寒霜。
“哀家听闻你将这小孽障放出来了,心中放心不下,故来瞧瞧。别叫他——”她转身立在我面前,厌恶似的眯眼瞧我,朱唇薄薄地吐出四个字,“故技重施。”
我微颔着首,只掀起两丛鸦绒冷冷盯着她,“太后说的什么话,我听不懂。”
“哦,是哀家说得不清晰。”贺加兰因返身踱了步,重新站在了沈澜面前,“自然是怕你与那新王合谋,在宫中安插刺客,谋害你的亲皇叔。”
此言乍落,满座哗然。
在座多有对我不满之人,沈鹄显便是头一个。他暗暗冷笑,道:“原以为你在王府折辱亲长就作罢,这对皇叔动辄刺杀,真是有能耐啊。”
“他是嘉王府的人,你这个做兄长的难道不知道么?”有人问。
沈鹄显先是缄默片刻,这才嗤笑一声,“我?我哪儿敢啊,我那大哥说了他两句,他可是要拿刀杀人的,吓得我那嫂嫂哭了半宿,母亲又大病一场。”
“不过,他早已不自认是王府中人,我们也不敢高攀他。”他起身向上座一拜,“还请皇叔明鉴,莫要牵连嘉王府诸人。”
我握着雕花银杯的手指渐渐捏紧,指腹被凸起的浮雕花纹硌得浮现一片红,缓声道:“二哥贯会颠倒是非黑白的,从前这般,十数载过去,不曾想还是本性难移。不过从前仗着我年纪小不会分辩,又非正嫡总是低你们一头,如今又是仗着什么?”
“仗着红口白牙污蔑人么?”
沈鹄显的眸子一颤,却不慌张,转头便又给我拟了条罪名,“污蔑?人人都见你在街上推搡万明质子,岂是为兄污蔑出来的?焉知万明疯狗似的咬着渊国不放,其中是否有你侮辱质子的功劳?”
他敛起双瞳,“皇叔送你去,本是安定万明的意思,可后来万明再次北犯,不知这其中……”他故作为难地蹙眉,一副斟酌的模样,半晌方道:“是不是你在调唆呢?”
“好了,朕的寿宴容不得你放肆。”沈澜的声音硬朗几分,生出责备之意,“他才在王府长了几年,让你絮絮叨叨说这些无凭的话。平日大事起了不见你上奏,这时候倒是说你弟弟的闲话。”
闻言,沈鹄显瞥了眼眉眼带愠的帝王,这才罢休。
“二哥不说我还忘了。他在这宫里为质多年,受着宫奴们拳打脚踢、每日食不果腹,你们不说。我推他一把,就凭一己之力让他对渊国生恨了?”我咬着牙根,眼底涩涩地疼,“万明归顺多年为何无故造反,难道不是因为有你这等人在么?”
“成天靠着万明人替你们抵挡外域军队,享着万明使臣送来的朝贡,却对着他们的质子拳脚相加。”我寒声吐字,目光恨不能化作刀,“万明的天灾不断,一时有难,你们不愿施以援手。将来万明国灭,谁来抵御外域军队、谁来镇压东南大漠诸部?是二哥去,还是太后去?”
“你竟为了蛮人,冒犯皇叔与诸位皇亲!”沈鹄显抓住机会开口,未吐出口的后话被我的眼刀顶回去。
我起身快步至他面前,质问道:“口口声声称其蛮人,当初父王是怎么教你的,二哥比我清楚。父王说了一辈子的天下大同,为了安抚质子,就算明知错不在我也强行责罚,只为万明人心服。这些事情向来不会被二哥记在心里,会的也只是骂我活该罢了。”
“我去过万明,知道那里是何等惨状,鬼门关亦走了不知道多少回。皇叔想要遏制万明,是为君之举。可万明人的命也是命,他们想喝水,想吃饭,不过人之常情,为何在你们这些锦绣温柔乡中快活的人眼里就是痴心妄想?”我转向太后,“当初贺加灭国,百姓生不如死,这还不够么?”
“你……”沈鹄显不依不饶地张嘴,我知道他不过是想绞尽脑汁地继续泼脏水,亦知对他这种人多废口舌也无益,心里没由来地越发窝火,想着不如索性坐实了他口中“拿刀杀人”的罪名,转身拎起桌上的酒壶砸在他脑袋上。他晃了晃,紫青一片的额角渐渐洇出红意。血顺着脸颊往下淌,他软绵绵地倒在了桌上。
我回眸望去,一时无人再说话。
“你说了这么多,又在你皇叔的寿宴上大闹。”贺加兰因饶有兴致地看够了,道,“可说来说去,就是只字不提你与万明新王合谋刺杀之事。”
我缓了口气,将酒壶扔在桌上,问道:“大理寺都尚未查清的事儿,太后怎么就认定主谋者是我与伽萨?”
“这倒是不难,母后若实在担心,叫人来回话就是了。”沉默许久的沈澜终于发了话。方才我话里几乎骂到他头上去,他倒是鲜少地没动怒,只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若是与之无关,你倒是说说,他眼下在何处?”太后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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