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一眼,没接。
我偏过头,他支吾着小声道:“银子,有没有?”
“你——”温辰刚要出声训斥这得寸进尺之举,我拦住他,从荷包里抖出几粒碎银。那小卒感恩戴德地接了,黑黢黢的手在我手上擦出几道灰。他小心地打量我一眼,见我并没有气恼之色,这才别扭道:“有什么事,还叫我。”
“你会说渊语?”我有些出乎意料。
“会,我们的人,都会。”小卒老老实实答。
我更惊诧了。难不成为了攻打渊国,连这些军卒都学了渊语么?即使只是些皮毛,我心中对万明人,也萌生出一种恐惧来。
历来渊人只当万明是蛮夷之地,却不想他们有朝一日能在渊国国境挑起旷日持久的战争,现下又叫众人习渊文。那么他们对我渊国,究竟了解多少?万明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我正暗自后怕,忽而听得一阵女子的低吟,循声望去,正是出自帐中。
温辰同我一并僵住,只听得帐内动静越发大起来,一连串清脆如铃的笑声撞得帐壁翻腾,隐约得见二人交缠身姿,身下软榻放浪地“吱呀”摇晃出声,引得过路士卒连连侧目,又都窃笑起来。
我又气又臊,袖中的手握紧成拳。
那小卒见状,只得隔着帐子朗声道:“高武,外头有人要见你。”连着叫了三声,语毕冲我无奈一笑,同帐外歪倒的几个空酒坛子站到一块儿,垂着手装死。
好一个高武,兵败樊城后,竟在敌营中享起这种乐子来了!
那军帐内的声动渐消,末了,一彪壮大汉边系衣裳边掀开帐门出来,往地上啐了口浓痰骂道:“他奶奶的,哪个不长眼的狗贼来坏你爷爷的好事!”
他随身自帐中带出一股子浓重的腥臭味扑面而来,温辰护着我掩住口鼻退了几步,怒道:“高大人,你就是这样为皇上领兵保家卫国的?”
高武闻言一愣,整了整衣裳便将双手背在身后,道:“哟,这不是小温大人么?”遂压低声音,“皇上派您来劝降万明了不成?啧啧,这法儿可行不通啊。他们这群人,精得很,鬼得很!”
他转而上下打量我一番,问:“这位是?”
“高武,你在敌营中过得果然滋润。”我被眼前这般景象惊得瞠目结舌,怒道,“十万军士马革裹尸,三千百姓城破家亡,如今你倒在这里苟且活命,整日寻欢作乐。你这卖国求荣的卑鄙小人!无耻至极!”
高武不屑地睨我一眼,自鼻腔中冷哼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被渊国皇帝豢养在后宫里的小宠儿。我告诉你,这里的万明人最喜欢你这般小娘儿们似的长相,小心半夜给人拖去……”
他咧嘴一笑,做了个下流至极的手势。我面上一僵,旁边的小卒闻言凝我一眼,被温辰瞪了回去。
“你去别的帐里头找找,说不定还能碰见你父亲嘉王。”他讥笑着,“到时候生个和你一样的杂种,你们两个做兄弟!”
我自幼生长在宫里,纵然太后对我没有好脸色,说话到底还委婉些,何曾被这样的粗言秽语中伤过?登时气得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正要还口,忽从帐中钻出个丰腴妩媚的万明女人,腰上缠着一圈软鞭,而那银柄正衔在她口中。
她“咯咯”一笑,凑到高武身边,玉指隔空在我身上点一点。
“好,好!”高武连连大笑,揽过那女人,从她口中取下长鞭,扬手抽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今日就宰了这小杂种给你助兴!”
我心中愕然,他身为渊国的武将,竟然败坏至此,真是枉为人臣!
眼见那软鞭就要落到我身上,一枚流星镖横空飞来嵌入他臂中。高武惨叫一声,长鞭脱手而去,温辰扑来替我挡住,那鞭尾正扫在他肩上。后者闷哼一声,肩上顷刻多了一道血痕。
我扶着温辰,回首望去,宴月单足立在四角军帐的赤色尖顶上,手中抛弄把玩着几枚银色的流星镖。他翠色的双眸在夜色里,泛着荧荧绿光。
高武捂着血流如注的手臂,疼得破口大骂。那煽风点火的女人早已趁乱溜走了,小卒同我扶着温辰回了车中。
随行的御医立刻赶到了,替他清洗包扎伤口。幸而那鞭子只剩余力,擦破了些皮肉,并未伤及筋骨。
我心中愧疚不已,又因高武一席话心绪不宁。从车中取下药盒时手脚重了一些,那锦盒落在桌上发出沉闷声响,温辰立刻看过来,“阿鹤,不必理会那乱臣贼子,同他置气,不值得。”
“我有意断他手筋,现下他应当已经废了一臂。”宴月坐在鸾车驭位处,低头摆弄着他那一堆暗器,插嘴道,“主子要是还不高兴,我去把他抓过来,当面杀了给主子出气。”
我默不出声,只在锦盒中翻找着愈伤的药。平白受辱,又牵连温辰受伤,我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若要说杀,高武辱我双亲时,我着实起了杀心。
这等欺君罔上的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正想着,我的手碰倒了一只装饰精致的小瓶。
那是沈澜给我的,见血封喉。
第8章 惊魂
一夜无眠。
平旦时分,万明军队便已催促上路。不知可是我的错觉,樊城的天似乎要比渊京亮得更早些。
我卷帘下车,数以万计的军士便将灼灼目光锁在我身上。
迎着一轮徐徐而出的瑰日,我越过远处身披玄甲的渊军,遥望翻着鱼肚白的天际。在那没入云间的遥远之处,有我生长了十数年的故乡。
渊国的宫人皆在我身后叉手肃立,宛若黑云压城的渊军亦自中央分作两阵,握刀持盾面北而立。
我凝视着面前的坦途空茫,敛衣跪立在黄土之上,紧接着身后渊人皆向北而跪,俯身顿首。
“小辈不肖,今当远离,愿以至诚告慰天帝先祖。孤身赴南疆,但求安社稷,愿天佑我大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受异邦之外侮,不经奸佞之内扰。若不能如愿,小辈宁以身殉之。”
俯首面黄土时,我听到远处传来风声。那是先祖在回应我的祈求么?
短暂拜别以后,我照例回到车内。鸾车车轮滚动,载着我缓缓前行,几步路的工夫,我竟觉得过了半生。
我不知何处生出来的勇气,又撩开珠链,从车窗探出头去,冲着远去的玄甲军喊道:“天佑大渊,我渊国玄甲,生来骁勇、战无不胜!”
大地震颤着,那是玄甲武士们单膝跪地时玄甲叩击地面的声音,磅礴之势直入我胸腔。
我会归去的,他们定会来救我,一如当年万明人救回他们的质子那般。
外头的万明士兵嚷了两声,片刻后温辰来同我讲,万明的将军让我安分些。
我自然是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在回到故国以前,我的每一步都履险临深,可不能白白丢了性命。
我本就因高武一事烦恼了一夜,现下车队前行,摇摇晃晃的竟让我有了些困意。我解去束发的玉簪,只用一条纱罗将头发松松拢着,靠着窗子瞑目小憩,忽而听车外传来一声嘹亮的鹰啸,紧接着就从窗口滚入了一团深褐色的东西。
它落在车内铺着的香色栽绒如意纹毯上,掀了掀羽翼,昂首阔步地在车内走了一圈儿,这才扬起头来盯着我。
褐背而颈白,双翼形钝而色浅。这竟是一只猎隼!
猎隼属猛禽,喙尖爪利,以鸟类及小型动物为食。我屏气凝神,恐发出声响来惊吓了它,又怕它要从窗中出去,只好慢慢蜷缩在座上,将那窗口腾给了它。
然而这猎隼并不着急出去。它静立在绒毯上,连腿也懒得迈一下,黄玉似的眼珠却目不转睛地盯在了我身上。
外头有宴月守着,他目力极好,又擅长暗器,一路上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怎么就……突然放进来这么个大物?
我心中正纳闷,那猎隼忽的跳上座来,我当即后倾着身子离它远些。
然而它并不就此收敛,爪子在软垫上踏了踏,便张开双翼往我身上扑。我只好用袖子护着脸,往车内另一处躲,它又紧追着我。一时间,华贵的鸾车内乱得如同鸡杂狗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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