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过去从不肯听我的话,如今更是变本加厉。早晚有一日,他的这幅血肉之躯要彻彻底底地填进万明百年积下的窟窿里头,生生累死。
他就是这样的人。别说是我,就连他自己,只要能救万明于水火,都不管不顾地往里跳。从前我陪着他填,尽我所能将能支配的人员、钱财尽数拿去堵万明的漏洞,堵到一无所有,就沦落至今日的田地。
我本可以依仗着皇叔那笔丰厚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私财,在万明挥霍无度地过完一生。我本可以安生地养着所有渊奴,当一个永远被簇拥着的公子,不必承受任何一次生离死别的悲痛。
是他骗我,让我误以为他是救世主般的人物。可到头来,还是他将我囚入金笼,使我入万劫不复之地。“万明”这两个字太重,重到我的一厢情愿在相较之下,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而如今……如今我本可以以狐医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却因他那些可笑的念头和猜想一次次被打搅。
我看向他的金眸,那双我注视过无数遍的、曾经充满爱意地注视着我的眼瞳。
他不想放过我,可是我累了。不想再见到他,也不想再被迫想起过去那些伤心事。
“是心病。”我道。
“所以……”
“我是个医师,只能医身疾,不会治心病。”我道,“不过还是有句话能赠与大人。”
他道:“你说。”
我拢起袖,轻声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作者有话说:
眠:朝你心上打一枪
第173章 蛇遁
震惊、愤怒、茫然和隐隐的悲伤在伽萨面上精彩纷呈。他像只被戳中了伤口的凶兽,在近乎一瞬的刺痛过后是疯狂的反扑。
本就简陋脆弱的枯木板在他掌下轻而易举地碎裂,巨大声响惊得徐财和小六齐齐扭头看过来。
他死死攥着我的衣领,骤然收紧的布料将我颈部勒出得青筋凸起。帷帽落在脚下,露出那张粗糙勾勒过的狐狸假面。
他自然地被我异于常人的左眼吸引了目光,金眸里印出那颗在日照下泛着光彩的琉璃珠。那双眸里如同蛛网般的金纹快速收缩着,我能听见他的心脏因此而更加剧烈地跳动。
相比之下,我心中反而平静了。
“喂!你怎么伤人!”徐财握着药秤冲过来,伽萨脸上难得的复杂情绪转眼消失了。他转过头,凶神恶煞的表情让前者有些畏惧地放缓了步伐。
“是你害死他的。”我说,“你让他生不如死。”
“我没有!”他猛地扭过头冲我低吼,“孤从来都没有要他死,从来都没有——”
“奢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怔在原地的人群里,传出一个怯弱的声音。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一双大而明亮的眸子望向我的脸。他既不痴狂地崇拜,也不胆怯地躲闪,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我,随后拉了拉身边的女人,“阿娘,那是不是故事里的奢夫人?”
传说奢夫人行医济世,传说奢夫人天生紫眸,传说奢夫人能保一方太平。
传说她是万明的王后,她是唯一一个在情爱与江山之间寻得两全之法的人。
我不是她,所以我败于垂成。
伽萨回过神来,厌恶地眯起眼,“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他伸手按在我的假面上,背后却突然飞来一颗石头砸在肩上。他动作一顿,回首看去,周遭围观的路人也好、本就排队的病患也罢,几乎手上都拎上了一两件家伙。
“狐仙降世,赐万明祥瑞……奢王后转世,保万明万年太平!”一道苍老的声音,掷地有声,“不可为奸人所害!”
“你们疯了,这可是……哎哟!”巫奴不可置信地争辩,却吃了离得最近的男人一拳。他疼痛难忍地抱着腹部弯下腰,“王上”二字被彻底地吃进了肚子里。
“今年异象纷起,原来是奢王后转世!”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声响,念叨着诸如“狐仙”“救世”的词,紧接着一拥而上。
伽萨远远不曾料及此种变故,攥着我的手一松,小六冲过来飞快地拉起我往人群里钻。
我艰难地喘气,间隙回眸一瞥,他的身影被淹没在了汹涌的人海之中。
“你明白我说的了罢?”徐财领着我们往小路跑,“他站得太高,百姓认都认不出。故而他们只认真正站在自己身边、造福他们的人。国主能定江山,却未必令百姓心悦诚服。”
“不过,”他慢慢停下脚步,“正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能令他们臣服,威慑王权,你才只有死路一条。”
他转过身,小六并不看他,转过身查看我的脖子。脖根被勒出一道深红泛紫的痕迹,已经微微得肿起来,他用嘴吹了吹,“你说你惹他干嘛?”
“是他不放过我。”我坐在墙根下,后知后觉地被伤处火辣辣的痛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看了眼巷口,几个小男孩正握着小木棍慢吞吞地跑过去。
“听说有狐仙看,大哥,我也想看!”
“看什么看,我们这是保卫狐仙!保卫!不是去袖手旁观的!”
“你们说,狐仙在咱们这儿现身,是不是说这里是风水宝地?能不能挖出金子来呀?”
……
这里的人是真的信狐面女,信奢夫人能给他们带来吉兆。我摸摸那颗假眼,将面具从脸上脱下来在手中端详着。
并不十分像狐狸,可他们偏偏认定了是狐仙转世。
难道千百年前的奢夫人,也同我一样只是个镶了假眼的医师么?可是那蛇妖也说过奢夫人飞升一类的话,她定然不是常人,不过今日我运气好,借着她的名头脱身罢了。
“神仙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都因人而异罢了。”小六坐在我身边,“说不定百年之后,你也被封个什么新的神仙,还有自己的轶谈被记在书上。”
“我?我也只能为他的丰功伟绩多添一笔罢了。”我站起身,拂去衣上的灰。帷帽落在人群中,如今面前空荡荡的,总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遮在面前之物消去,我突然更清楚地看见这世间。
“摊子给砸了,东西也丢了。一会儿去客栈将行李拿上,咱们回去罢。”小六说。
“不。”我看向远处,是晟都的方向。此处离晟都不远,伽萨才能得知我们的踪迹后迅速赶来。既然离晟都不远,那么去蛇窟就更方便了。
我道:“我要去蛇窟。”
-
通向蛇窟的路依旧怪石嶙峋,险若登天。那座威严而诡奇的岩山肃穆伫立在天地之间,簌簌剥落的岩壁碎屑仿佛昭示着天意。
我进过两次蛇窟。第一次,它认我为王后;第二次,它预示我的将来如一片血色。
它可以欺骗,可以耍诈,可以愚弄诸人,唯独有一点——大蛇必然存在。
我沿着岩洞崎岖的壁艰难前行,目光不断在石缝间搜寻着,既希望于寻得几条蜷缩匿藏于其中的幼蛇,或者再不济,几片褪下的甲也好。
可是石缝里空空如也,唯有积年的灰尘,古旧到似乎已被尘封了多时。偶尔滚下一物,不过是只扁蛛一类的虫。
小六和徐财闷声跟在我后头,不出一言。他们仿佛早已预料到结果,只耐心地等我碰壁而归。我亦抿着嘴,铁了心要找到大蛇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沿着晦暗的穴路走了许久,眼前终于豁然明亮。我心下一动,当即意识到前方便是偌大的洞穴!
快步奔向前去,脚下坑洼不平的石几乎要牵绊住我的步子。我跌跌撞撞闯入洞穴,横生的水玉丛映入眼帘。玲琅满目、光彩四射,纵然我已看过此番盛景,却仍像误入洞天福地般被眼前绚烂之景震慑住了。
“就是这里……”我喃喃地,“我在这里见过大蛇。”
小心跳下洞窟,袖上的一片布料被水玉锋利的边缘挂住,落在上头成了飘逸的旗。
足下几尺深处,依旧埋藏着重重叠叠的人骨。那些骨上或带有腐朽的血色,或呈现出暗淡衰败的灰白,俱被水玉封在了底下。我忙指着那些枉死的冤骨,向身后二人道:“快看,这些就是被蛇吃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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