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不舍得,为什么要放他离开?”问话的人是天淙,他站在帝王身后,雪白僧袍染上了些秋风送来的细小尘土。
“我为你占了卦。”天淙说,“此次北境之战,宁云霄一人足以。宁元昭天赋将资,祥瑞临身,一同前去会更利于我朝战局,却也因此彻底挣脱了来自皇权的束缚。”
“这不是很好么。”顾景懿始终凝视着再无人影的苍茫远方。
天淙罕见地没有插科打诨,他只是真的不解,仿佛陷入了某条走不出去的迷途。
“我的意思是……”天淙顿了顿,“我感觉你好像给了他什么权力,他会借着北境一战将宣正侯的势力收为己用,再加之他已失了束缚,若有朝一日,是他想离开你,你无论如何是阻挡不住的……”
顾景懿神情不变,“我知道。”
“那……”
“是我的虎符。”
宁元昭生辰之日,顾景懿曾答应过他一件事,那就是宁元昭可以用号令暗卫的雕龙玉佩换一样东西。
宁元昭起初没有想到要换什么,后来他想到了。
——他选择了帝王的虎符。
天淙听懂了,他默然半晌,“怪不得……”这样一来,岂不是天下兵权都掌握在宁元昭手中了……
“所以,你就真的把虎符给他了?”
顾景懿应是觉得天淙这个问题很奇怪,故而只瞥了天淙一眼,并没回答。
宁元昭向他要什么,他都会心甘情愿奉上的。
天淙看出了他的意思,拨了拨佛珠,又问:“可你并非心甘情愿放他离开……”
“是。”顾景懿没有否认。
岂止是“并非”,在知道宁元昭要去往北境之时,将宁元昭囚锁于黄金屋中,与宁元昭日日不分离的阴暗念头甚至几度淹没他。
“可是我的阿昭想去啊。”顾景懿似是叹息。
无论是前世宁云霄战死沙场的心病,还是宁元昭守卫北境数年的执念,都注定了宁元昭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我当皇帝,就是为了让我的阿昭,做所有他想做的事情。”
顾景懿想起了宁元昭失忆回家的第二天,那时,宁云霄将他单独叫走,让他做下承诺——
永远不伤害宁元昭。
永远不强迫宁元昭。
永远让宁元昭可以自由地选择。
其实宁云霄不需要向他要求的,因为他本来就会做到这一切。
不会有什么比他的阿昭更重要。
“……如果最后,他有了更崇高的爱恋,不愿意回到你身边了呢?”
“不会的。”顾景懿眷恋般笑了,“他答应过我,会回来的。我们约定好的,会生生世世相互陪伴。”
顾景懿永远相信宁元昭。
宁元昭永远不可能失信于顾景懿。
“倒是你,天淙。”顾景懿看向再度沉默的天淙,“以前的你,不会问这种话。”
“以前的我?”
“嗯,你虽看起来入世,实则无欲无求,今日看,你好像生出了点占有之心。”
天淙摆摆手,恢复成之前惯有的闲适神情,“我这不是有弟弟了吗,一下子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算了算了,今日是我失言,你莫要放在心上。”
“不会。”
“对了,我能再问你个问题么?”
“说吧。”
“你做了什么样的交换,才能让今朝宿命重启?而我,又为什么会答应襄助于你?”
或许后一个问题才是天淙真正想问的。
“你说,我的阿昭,轮回为宁元昭的这一世,命格太凶,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扭转乾坤,你又说,轮回为顾景懿的我,这一世命格很好,纵使年少多舛,之后却帝运加身,福泽非凡。所以我就请你,以我这一世的命格,换取阿昭消弭厄难的机会。”
“……宁小侯爷……或许只是这一世命格不好,除此之外的任何一世,他都是福运双全之人。”天淙不知该不该说,“而你,只有这一世,命格称得上好……”
剩下未言说出口的话,顾景懿明白。
毕竟前世的天淙,也曾这般劝过他。
——劝问他:“值不值得?”
顾景懿笑了笑,“对于苦痛来说,一世已然够长。我想让他每一世都开心地活。”
天淙的问题于他而言,只会有“值得”一个答案。
“……可我观你的命格,并未再看出凶煞的迹象。”
能登上皇位,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个啊。”顾景懿眼中溢出柔情与思念,“是因为你告诉我,命运并非不可解的东西,重活一世,若是我的阿昭有朝一日与我达成依存不分的执念,我的命格就会受他所召,相应改变。”
相互依附着的彼此离了谁都不能存活。
故而命运一体。
是宁元昭选择了他,选择了爱他。
宁元昭的爱意,扭转了他本该厄难一生的孤苦命运。
顾景懿继续说:“你愿意帮助我,是因为你的弟弟,他在顾琰夺取权力的过程中意外身死,你同样,有希望一切重新开始的执念。”
天淙垂眸回应:“这样啊。”
深寒狂风卷起尘土落叶,模糊了天地之间的界限,顾景懿抚了抚在手心歇息的暖黄蜜蜂,唤道:“阿昭……”
我已经开始想你。
-
三年后。
名为悦月的纯黑兔子长大了太多,在园中奔跑时像是一道迅捷的黑影,一溜烟地窜过,又一溜烟地消失。
好在顾景懿已经将它养得很熟,招一招手就能让它停下来。
顾景懿的手边有一只小小的盒子,盒子里装着几样零碎的小物件。
一本《平安经》,里面夹着一片已经枯黄的菩提叶。
一只碎瓷片。
几条赤底金绣的缎带。
一只草编的兔子。
很多很多的信,宁元昭从北境写给他的信。
这些都是顾景懿的“宝贝”,走到哪都会带着,每日都要拿出来看看才行。
本来还应该有一只微微染血的木雕小狗,宁元昭在去往北境前,将小狗带走了。
宁元昭说,会很想他,所以要看着小狗寥慰思念。
而宁元昭留给他的,则是小金子。《平安经》也是宁元昭的东西,不过是他自己找到的。
顾景懿慢慢拿起兔子,抚摸它身上干枯到易碎的草叶。
死去的野草不是能够保存太久的东西。
而他的阿昭已经离开他太久了。
“嗡——嗡——”
小金子今日里活跃爱叫得很,大概是园子里的花都产了蜜,它乐到晕晕乎乎,进进出出飞了数趟。
待到小金子用尾尖小刺轻轻戳顾景懿手背时,顾景懿才发现了它兴奋的缘由。
——这只懒而贪吃的小蜜蜂,竟然为他酿了一小圈蜜。
在瓷杯的内壁上。
见他发现了蜜的存在,小金子登时停在了他手背上,好像很希望他尝一尝。
只是顾景懿的手还没碰到杯子,玄黑的蛇就将杯子牢牢圈住了,还露出獠牙朝他嘶吼了一声,护食极了。
明明日日夜夜都和小金子待在一处,却贪婪地仍不满足。
这条蛇,倒还真是幸福……
顾景懿握着兔子,起身不欲再看,却在抬眼的瞬间僵住了身体。
日思夜想的人站在离他不远的暖光中,美好得像是一触即碎的幻影。
“殿下。”他听到了宁元昭的声音。
他看到宁元昭朝他走来,紧紧拥抱住了他的身体。
顾景懿无意识地反拥住宁元昭,力道大到几乎把怀中之人揉碎吞没。
“殿下,我回来了。”宁元昭注视着顾景懿的眼睛说,“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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