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水杯忽然被送到了唇边,杨远意一愣,对上方斐淡淡的眼神。
他什么也没说,等杨远意喝了两口后又把杯子拿走,这才坐到了之前的地方。没拿手机,方斐看向他稍微抬手示意桌上的东西。
“唐澳姐说你伤得有些严重,她专门买了这些,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
语气淡然,杨远意却听得一阵尴尬。
他只点点头:“我回头给她发消息表示感谢。”
方斐“嗯”了声,再没别的了。
窗外鸟鸣不时清脆地透过纱帘,遮住阳光后,他终于能看清方斐。
比3月时没那么瘦了,或许还在拍摄都市时尚剧,方斐的造型和剧中角色还重叠着。头发烫出了纹理,微卷,本就年轻,这下更是青春得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偏分刘海遮住一边眉毛,发型把精致五官衬托得越发完美,看上去反而脱离了从前萦绕在眉宇间的忧郁,肤色透着健康的粉,也更好看了。
杨远意端详方斐,同时方斐也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两人目光偶有交集,却都不约而同避开彼此。
时间流逝,病房中始终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被默契地压得轻,好像连一点交谈的余地都不给对方。
但如果待得难受,方斐早该走了才对。
见他整理着T恤下摆,又出神看了好一会儿自己的指甲,杨远意后知后觉他可能并不是那么不耐烦,又想起方斐的剧,下决心打破安静。
“章导的剧杀青了吗?”
方斐还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语气:“拍完了,后续可能根据需要会补一些配音。”
“很顺利,恭喜。”
方斐眉眼一垂:“听诀哥说了《落水》的事……对不起,我也很遗憾。”
听着方斐和他像礼尚往来,你问我最近如何,那么我也表达一下对你的关心。
只是两人现在境遇完全不同,一个新剧即将开始宣传,另一个则项目腰斩自己住进医院,就算不叫云泥之别,也是相差甚远了。
这句“遗憾”似乎染上嘲讽,杨远意倒没往心里去,方斐抢先意识过来:“不是那个意思,我就觉得……”
“等我好一点了会想办法。”杨远意强打精神,“你也觉得剧本好,不是吗?”
方斐不评价他的打算:“诀哥说’聚散随缘‘,其实我很赞同。”
“但有时不勉强怎么知道事情就真的尘埃落定了?”
方斐感觉他话里有话:“电影不是谁一个人说了就算,太执着的话,还会惹得一身债。我以为杨老师你做电影好几年了,应该知道。”
杨远意:“那你见过我放弃吗?”
方斐一时语塞。
“我不是他们想的那么……无风无浪。”也许面前坐着的是方斐,杨远意想和他多聊几句话,“国外那几年就不说了,和谢川导演合作《江城追凶》——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就是那时候和诀哥认识的?——在他的组里,监制听着大权在握,其实就是给导演打杂的。我那时是新人,谁都可以使唤几句,差不多每天都会睡到一半被叫醒解决突发情况。”
《江城追凶》小说原文有十几万字,被浓缩到100分钟。
叙事紧凑,节奏更是快得一眨眼就会错失关键信息。人物刻画、取景也几乎无可挑剔,是当年的票房前三,沈诀甚至凭借角色获得了当年华语三金中的两个影帝。
“……还有就是《风中残烛》。我非常想向叶导学习,托父亲找了人,好不容易让叶导点了头。不过他拍戏不管杂事,所以后勤必须全部到位,不能问、不能质疑,一切调度都得赶在他开拍前准备妥当。”
讲述父子两代人不同的人生,加上时代烙印,是50年的民间史诗。大导、名演员,最后摘得柏林影展两项大奖,实至名归。
《江城》和《风中》前者重叙事,后者重氛围,风格大相径庭却都同样成功。
所有人提及两部电影,都把奇迹归功于导演、演员、编剧甚至摄影与配乐,却鲜少强调它们的监制都是杨远意。
纵然方斐,在某些时刻也像大部分看客一样以为杨远意去剧组为了“镀金”,大约不会做什么实事。他对万事游刃有余,所以谁都没想他也会被困难绊住脚。
而这些辛苦,他从没听杨远意说过。
杨远意很少对谁敞开心扉。
“辛苦吗?但很值得,没有这两次经历,我不会下决心自己拍电影。”杨远意轻而易举看透了他,笑了笑,“从小就喜欢声光电,一直觉得迟早会走这条路……所以我用心对待的作品,就绝对不会放弃。”
方斐沉默了半晌,问:“你就这么喜欢不撞南墙心不死吗?”
“多撞几次,说不定下一回崩溃的是南墙。”
又是一声鸟鸣,清脆地落在榕树叶尖。
滑入耳畔的瞬间,麻雀突然振翅冲进蔚蓝天空。
两个人都始终话里有话,干脆不聊电影了。
但绕来绕去的,还是只能说工作。方斐随口讲了点电视剧组的波折,坐得久了,也有点口渴,他站起身:“病房有没有纸杯?”
在杨远意眼里就成了,方斐连和他共用一个杯子都不肯了。
他说:“柜子下面?口渴的话,我见你带了水果。”
“那是给你的。”方斐终于露出了这天的第一点笑,“怎么有探望病人,最后自己把带的东西全吃干净的道理啊?”
“我请你。”杨远意也笑笑,“现在吃不了,别浪费。”
方斐说“那好吧”,从里面选了一颗青梨。
水果清甜的汁水弥补了口渴,方斐好了些,连带着最初踏入病房感到的莫名冷意褪去,他和杨远意相处也变得自然。
但仍有隔膜,许多东西不可能因为一点示好就凭空消失。
吃着梨,从这角度方斐又情不自禁地看着杨远意后背那些绷带,咀嚼慢了些,他问:“所以那些烧伤很严重?都去ICU了。”
“啊,ICU主要是内脏出血,还有脑袋。”杨远意支撑自己的那只手抬起,勉强摸了摸,还是够不着后脑的纱布,“主要是当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记得我还没走到位置后面一声巨响……还好,脑袋被砸了一下没影响太多。”
方斐喉结动了动:“……喔。”
杨远意:“我可不想自己活成什么失忆的戏剧人生。”
他的语气太过夸张,方斐再次笑出声:“你以为失忆那么简单的么!”
“是啊,当时还在想可算要拍完了我得去做点有意义的事,还想见一个人……”说到这儿,杨远意不太敢看他,止住了。
方斐:“唔。”
杨远意也跟着:“嗯。”
方斐又开始有点坐立不安,正想着是继续在这儿还是找个理由先走——他甚至没计划过要在榕郡待几天就跑来了——杨远意解决了他的犹豫。
“阿斐,能不能再麻烦你一次?”杨远意可怜地看着他,“我想去……洗手间。”
他说得艰难,方斐更一下子耳朵通红。
对两人而言此时此刻这话不仅难以启齿,带着一点尴尬一点狎昵,让方斐和杨远意都手足无措。曾经做过最亲密的事,没什么不能看,可光是想一想都心跳加快,好像这不是平常帮忙,而是要去沸腾的火山口冒险。
杨远意见他良久不动,脸色略略发白:“要不……那个,门口有……”
“你现在能走吗?”方斐打断他。
“嗯?能,但是很慢。”杨远意指了指旁边的吊瓶,“这个可以拿下来我自己举着,厕所就在病房里,不用出门——”
“那来吧。”方斐说,扔了那颗青梨的核。
掀开轻而薄的白色被子,他先被杨远意小腿的烧灼痕迹牢牢地拉住视线。
微红的,像火焰色的纹身,形状斑驳但面积不大所以并不难看。可是在杨远意身上就成了诅咒一样的后遗症,就算知道没多久会痊愈,仍令人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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