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刻躺在里面的是他,方斐毫不怀疑自己的父母一定立刻买机票从冶阳来到陌生的城市,哪怕他们一直以来都觉得飞机太贵了。
见他表情惆怅,沈诀又宽慰道:“没关系,或许杨远意也不希望他们来。”
“……也对。”
“你进医院的时候有媒体在外面吗?”
他点了点头:“我没见太多报道,之前也听说不是太大的事……”
“公关昨晚加了一夜的班。”沈诀揉揉太阳穴,“再被这新闻当头一棒,恐怕烁天的股价也要大跳水。很多人都想来探望,我们还是决定等杨导情况稳定了,看医生的安排——对了,你还不知道吧?”
“嗯?”
“《落水》已经被腰斩了。”
沈诀说得平静,方斐却眼皮一跳:“什么?”
“没有办法。”他仿佛置身事外那般说,“staff高度不稳定,主演换来换去,再加上前期处理得不太好的……本来杨导还在争取,希望能用几场高质量的调度换来’待重启‘,这下他受伤,应该没机会了。”
方斐无言以对。
“可惜。”沈诀遗憾地说,“我还挺喜欢这个角色的。”
一流的人员配置,一流的剧本,开机时,所有人都以为将会共同完成一部漂亮的作品。
但现在,这部作品永远拍不完了。
方斐知道这是利益最大化的决定,情理之中,能够尽可能地挽回损失。可对他而言,也好像随着沈诀这话,感受到身体里有什么正像水一样地流走。
“如果……”方斐艰难地说,“如果当时,没有重新换主演,有没有可能——”
“不要怪自己。”
沈诀看向他:“杨远意要是醒着,百分百会这么说的。对吧?”
方斐不语,再次看向那扇窄小的玻璃窗。
小红灯以固定频率闪烁着,像谁的呼吸无声却轻盈地打出生命信号,对他眨了眨眼:别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
方斐盯着那儿,呼吸良久才缓慢平复节奏。
方斐并未在榕郡待太久。
伤势需要护理,杨远意几天内估计都得在ICU了。
等方斐确定见不到人,于是像来时一样孤孤单单地走了,夜班飞机回到虹市,短暂休息后再次投入《初出茅庐》最后的拍摄。
这部现代都市连续剧在5月的最后一天顺利杀青。
庆功宴上,方斐只短短地露了面拍完大合照,接着跟章舜霖打了个招呼再次去到榕郡。这次不同于之前突兀,小艾死皮赖脸地要跟来——她理由充足,说自己是生活助理,方斐不想到处走她就帮忙做些杂事。
方斐拗不过她,想起那天沈诀描绘的凄凉场景,也觉得带个人方便。
距离上次落地榕郡不过一周时间,但《落水》的命运板上钉钉了。
烁天宣布《落水》停拍,至于恢复与否则未定。换句话说,烁天几乎选择了放弃这个项目,即便最开始对它投入过大量的资金与期待。
除了家就在榕郡的汪宏裕,电影的班底已经各自散去离开这座城市,沈诀也因为要出席南法的电影节不在国内。
虽然出了ICU,但当方斐抵达病房时,外间依旧冷清清的。
未至盛夏,阳光潜入走廊时沾染了云的颜色,亮得发白。方斐提着小艾塞给他的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补品,站在病房门口,不知是否要现在进去。
他没做好和杨远意见面的准备,也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合适。
几个呼吸起伏,方斐推开病房门。
视野中短暂闪过耀眼阳光,看清病房内陈设,方斐却并没听见想象中某人看见他后第一时间有些意外的“阿斐”。
靠窗的病床,男人面朝外侧躺着,被子只盖到腰间,方便穿脱的病号服下依稀看得见纱布绷带几乎覆盖了整个后背。床头柜子上方只有一个水杯,鲜花、果篮甚至饭盒与日常用品都都不见踪影。
今天气温接近30度,方斐站在这儿,没来由地有点儿冷。
杨远意可能正在睡觉。
他放慢脚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带来的补品放在床头柜填满贴墙的缝隙,想了想,抬起凳子在杨远意面前坐了下来。
“脏器内出血,轻微的脑震荡,后背烧伤……”
这些字句不断地循环着,初听着除了震撼意外也没什么概念,不如杨远意毫无血色的脸来得更直观。
杨远意永远理智而沉稳,连分手都体面得看不出一丝崩溃,罕有失态,更遑论失控与失常。他与病痛绝缘,直到现在躺在病床上也很难相信他有一身的伤,就是普普通通睡着的样子,微微皱着眉,不太安稳。
就是这个与平时别无二致的睡颜,却让方斐好像心脏都被揪紧了一阵酸楚。
杨远意的手放在身前,指尖轻轻地拽着枕头。
他睡得很不安稳,不一会儿眉心褶皱就变得更深了。杨远意像知道不会有人安慰他似的,收紧抓住枕头的手指忍着痛,呼吸急促,没发出一点声音,过了会儿似乎好些了,他便又放开,薄薄的眼皮颤抖两下,仍然没醒。
杨远意是不会委屈的,更不会说“我好痛”。
可那几道折痕中,他突然直面了杨远意的脆弱。
原来杨远意也会有一击即碎的时刻。
拼了命工作,通宵剪片,把自己当成24小时运转的机器。
他在逃避什么?
又或者在压抑什么?
如果杨远意是一尊外表保持得完美无缺的瓷器,此时已经从内里多了一条裂缝,不停扩张,延伸,随时可能自毁于须臾。
而恐怖的是,以杨远意对自己的苛刻程度,方斐也分不清这是不是他有意为之。
阵痛再一次袭来,猛烈地冲击全身每个细胞每条神经,杨远意再受不了浑身快要痉挛的痛苦,一声闷哼把他拽里半梦半醒状态,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下午三点艳阳正盛,白色窗帘挡不住炽热天光。
杨远意被晃得猛地闭上眼,习惯性想抬起手挡住却忘了还动弹不得,牵动后背伤处,又是一声控制不住的闷哼。
“刷拉——”
外围的遮光窗帘被拉拢,突然就好受很多了。
杨远意这才意识到病房里有别人,他以为是沈诀,或者组内哪个工作人员,先说了句“谢谢”,口干舌燥,声音像金属片划破了一样难听。他不由得一阵懊恼,还想要补救什么支撑着自己想换个姿势,肩膀却被谁按住了。
“要干什么?”
声线冷硬,可熟悉得一下子唤醒了某处记忆。
杨远意难以置信地看向前方:“阿斐……”
“喝水,还是换药?”方斐对他隐含激动的语气置若罔闻,指了指床头柜的按铃,“需要帮你叫护士过来吗?”
似乎想起两人现在的关系,杨远意眉目一敛:“不用。”
方斐“嗯”了声,放开他坐回原处。
肩膀还残留他掌心温热,杨远意留恋地回味片刻,抬眸看方斐神色淡然地坐在那把陪护椅子上专心致志玩手机。他回避着,于是杨远意越发专心凝望了方斐好一会儿,连脑子里徘徊不去的阵痛都忽然好转不少。
为什么现在过来,是……来看他的吗?
杨远意还问不出口。
良久,他小心翼翼地说:“能不能帮我倒杯水?没法翻身。”
“好。”方斐说。
床头有保温杯,方斐在手背试过温度倒进小杯,递给他。
杨远意却没用手接,他保持半身不遂的姿势躺着不动,抬起脸,那双灰蓝瞳仁看向方斐,里面有盈盈的光涟漪般地荡。
“我坐不起来,一用力,后背就痛。”杨远意好像很为难地说,“能不能帮个忙?”
第六六章 冰封的湖
这要求放在如今两个人中间,虽不算过分,但被拒绝也是情理之中。
杨远意说完自知失言,再加上声音轻,以为方斐会嗤之以鼻,或者根本就装作听不见坐回原处。他没期待什么,只看一眼近在咫尺的水杯,用手肘撑着自己,打算慢慢挪到可以伸手抓住的位置再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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