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从上一段甩枪的模糊中上移,聚焦到小彬的脸上。他们在四面漏风的破房子里休整,已经聊了许多,小彬知道了阿宝是要到前线去找自己的队伍,阿宝知道了眼前这个不丁大点的孩子是要参军入伍。
正面战场至今为止一站未胜节节败退,小彬说:“打得真他妈窝囊。”
阿宝擦枪的动作停顿下来,说:“你懂什么。”却未敢看他的眼睛。
“你以为打仗是什么,拿着枪拿把刺刀就冲上去拼了?见过日军的坦克吗,见过日军的飞机吗,炸弹那么高扔下来,一炸就能炸死一个排,那机关枪哒哒哒的,尸山血海都堵不住那喷火的窟窿,窝囊——你懂什么?”
任谁都能听出他的恼羞成怒,但偏要在后辈面前当一个见过世面口若悬河的过来人。
“哎,”小彬踢了下阿宝的小腿,“打仗前,你在做什么呢?”
“做什么?处对象,当老师。”
小彬抱住膝盖,“那你女人呢?漂亮吗?躲山里去了?”
“她叫安吉拉,躲香港去了。”
“安吉拉……”小彬念了两遍,“还是个洋名,是个洋妞?”
阿宝顿了一下,潦草地说:“你管这么多呢?”
两人背起枪、抓起匕首,再度饥肠辘辘地踏上夜路。
天上月亮很淡,星星也很稀疏,眼前大地辽阔,摄影机在摇臂上横摇扫过全景,呈现出夜空下广袤宁静大地上的两抹淡影。
摇臂降落,平稳回到摄影师手上,俯瞰式的全景变为正面镜头,人物冲镜头走来,一路聊着台词。
太丝滑了,齐大南作为副手,心里只有彻底的佩服,商陆当初一切关于镜头语言的设计,在斯蒂芬手上都化成了现实,这些景别的支配、关系镜头的变幻,为叙事给出了充沛的空间,虽然是一镜到底,但没有观众会觉得厌倦。
他有预感,这部电影将会成为华语影史上里程碑式的电影,而他身在其中。想到此,一阵颤栗掠遍了全身。
“宝哥,”小彬猫腰摸向匕首,“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人在喊?”
风从旷野上卷起草尖,收录入话筒中。
两人凝神静听,“好像有……”阿宝蹙起眉心,“是女人的叫声?”
村庄虽然炸毁了,但还保留着原本的布局,沿着乡道浅丘疏朗地坐落。两人蹑脚闪身躲入掩体。
声音听得更清楚了。
几堵墙之隔,女人奋力抵抗的激烈惨叫。
“小日本……”小彬咬着牙,握着匕首的手被阿宝按住,“你干什么?”
“杀鬼子,救她!”
“别动!”
阿宝两手束缚住小彬,镜头跟随着他探出的半个身体,在破墙的虚焦前景中,映出被五个鬼子凌虐的白布衫少女。
阿宝他看得多渺小,镜头就多渺小,他的呼吸跟着心跳颤抖起来,画面也有轻微的脉跳失焦。
“五个人。”阿宝紧紧抵着墙望着天,屏住呼吸。
“别发愣了!”
小彬开始挣扎,但阿宝的双臂死死地捆着他:“别动!你再动,我们都得死在这儿!”
固定的画面中,只有画外音收入,那是残忍的戏份,通过现场收音的彷佛传递。虽然观众看不到,但和阿宝一起听到了。
声音渐弱,声嘶力竭中,喉头冒着血,风的呜咽中,是女人被血呛住喉咙的咕噜声。
纪允的脸上划下一行眼泪,眼睛红得可怕。
不能演错,不能演错,不能演错。
身上的力气渐渐卸了,柯屿松垂下手臂,瞳孔盯着地面,陷入失焦的空洞。
“懦夫!窝囊废!”纪允拿手指指着他,气喘吁吁精疲力尽。
“你懂什么……”柯屿仍旧是瞳距失焦的,“他们五个,我们两个,他们每天大鱼大肉,我们吃的什么?!我已经七天没吃饱饭了!你懂鬼子什么?你跟他们交过手吗?知道他们力气多大多不要命吗?那是鬼!”
沉默中,小彬怜悯地看着半蹲的阿宝:“你上不了前线了,你已经残废了。”
阿宝冷笑:“小鬼,我上前线前跟你一样不怕死!等你看到你的战友在你面前炸成尸块!看到人被子弹眼打得破布一样,你就知道活着有多难,有多好!看不上我?没有老子,你就别想找到部队!”
行程再度重启。
深蓝的天空中,遥远的炮火点亮片刻光芒,他们踽踽潜行,鬼祟、谨慎、屏着气。与其说是老鼠,不如说更像是下水道的蟑螂了。
一只羊,一只命大的、无人看管的羊,出现在地平线上。
天是墨水般的蓝,是夜最浓的时候。
“那是什么?”
“羊。”
“怎么会有羊?”
纪允小跑过去,羊踌躇着,看到柯屿的身影,停下脚步咩了一声。
柯屿心里一紧,几乎就要出戏,幸而是远景,摄影机并没有捕捉到他脸上的迟滞游移。
“是那个女的?”
“谁知道。”
“把它牵到坡后面去。”小彬四顾,“鬼子会不会强奸羊?”
阿宝嗤笑一声,“鬼子会把它大卸八块,连皮带肉吃个干净。”
……肉。
两人的心中俱闪过这个字眼。
两人都本能地吞咽了一下。
纪允解着绳索的动作迟钝了下来,散漫了下来。
谁都没有看谁,在紧张的敌占区,两人不约而同显现出心不在焉的状态。
阿宝忽然发难:“我宰了它!”
羊受惊,从小彬手里挣逃,没几米,被两人先后追上。
“鬼子三天两头扫荡一次,它活不长的!中国人的羊,就要喂中国人的肚子……”阿宝死死拽住绳子,将羊的脖子扯得仰起,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地说:“……一根骨头都不要便宜日本人!”
羊剧烈挣扎起来,小彬怔怔地看着,不久前被阿宝捅穿的掌心似乎又开始觉得痛了,他的手指发起抖来。
“愣着干什么!按住它!”
整个剧组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知道有多少人吞咽,又有多少人掐紧了拳。斯蒂芬一双苍老鹰目锐利无比,要将柯屿的每一丝演技收入眼底,他分神想到商陆,却见到他凝视着监视器,手不自觉握住了椅子扶手。
“哦、哦。”小彬如梦初醒,但他手太疼了,明明是乡下小子,却显出束手无措的笨拙来。
景别是中景,没有推特写,因为在此刻,过分真实的杀戮血腥没有必要全盘传递。
“嘘,嘘——”阿宝从腰上摸下匕首,“嘘——不痛,不痛——我结果了你的畜生道,你去投个好胎,下辈子好好做个人,好好做个人——嘘……”
他在起杀心时,总是惯常地“嘘——嘘”,似乎在安慰手下即将要死去的生命。
刀举了起来,在空中滞了一秒。
所有人的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血溅到了空中,溅上了柯屿的脸。
那和血浆不同,是滚烫的,溅到脸上时,还有温热的粘稠。
他的表情出现一瞬间的空白,羊四蹄朝上,还剩着一口气挣扎。
纪允不敢看他,只死死按着羊,眼泪几乎就要砸下来。
不能哭,不能让柯屿再演一次,不能让他再杀一次。
又一刀捅下,血从眼前飙过,柯屿眨了下眼。
手下的生物失去了生命体征,连抽搐都未再抽搐,便偃旗息鼓了。
“吃肉。”阿宝喃喃地说,短促地笑了一下,语气振奋起来:“有肉吃了。”
镜头转为近景,拍到他的刀尖划开柔软的肚皮。
那一刀下去以后,只划了一毫米便顿住了,似乎是遭受了胸膛中什么阻力。
“吃肉,吃肉,吃肉……”
“……宝哥……”小彬恐惧地看着他,一屁股倒在地上。他的衣襟被血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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