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瘦了。
但也许是长了些肉。
汤野并不确定,一眼一眼认真地看。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某种愉悦,那也许是忤逆了柯屿的愉悦。他不想让他见他,但还是被看见了,一言一行都收入眼底。
他不愿承认,他时常有想起他,带着奇怪的情绪。且总想起那些平和的、好的画面。别墅庭院里的那株红枫被照料得很好,年年都很红火,令人想起那年温泉的氤氲。
耳朵最初受伤时,是可以修复的,即使过去数年了,其实也还是可以通过手段修补的,足以让汤野当个正常人出现在社交场。但他拒绝了所有的提议,残缺的半边耳朵,撕裂的耳颈连接处,那里有一道疤。
是柯屿留给他唯一的礼物。
片场所有人都关注着导演和主演在黑暗处在交谈些什么,麦安言侧目看汤野,悬着心,怕他发疯。但他很快发现,这个男人的目光并没有落在那里。
他的目光落在无关紧要处,那里没有柯屿也没有商陆,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似乎是咬着牙的,在克制着些什么。
七点五十五分,全剧组各单位待命,柯屿和摄影师同时就位,技术员手里的稳稳地握着遥控器。
镜头首先衔接上一条,阿宝仍找着安吉拉,脚步蹬上两级楼梯,意识到什么,回过头去,却发现骑楼已经人去楼空,所有人都消失了,鲍叔,美珍姐,小鱼bb,黄昏已如涂料般从墙上剥落,整栋楼陷入鬼魅般的黑色中。
阿宝怔怔地转过身,摄影师后退,将近景牢牢锁在他身上。
他开始走返路,上一条怎么嬉笑着走过来的,这里便跌跌撞撞的、忽快忽慢地走回去。到了友谊饭店的岔路口,阿宝抬头望了一眼,就在刚才,这里漂亮的阳台上还倒映着女明星喝香槟的剪影,那么纤细而令人迷醉,现在那里陷入黑色的沉默。
爆炸首先从友谊饭店开始,整座三层白色大楼在闷声中开始摇晃,接着,墙体如瀑布般轰隆隆倾塌,阿宝回头看了一眼,在梦中的他似乎意识到这是个恐怖的梦境,脚步开始跌撞。
柯屿说得没错,即使现在只是远景扫过去,也足以能从他的姿态与步伐中看出演技。
一切稳步推进,一颗又一颗事先安排的炸弹有秩序地引爆,在镜头前营造出彷佛就在阿宝身边爆炸的效果。镜头随着大地一起摇晃,整个世界像糖果一样在阿宝的背后融毁了。
因而人物现在已经深刻地认为自己是在可怖的梦中,因此当碎石意外擦破柯屿的脸颊时,他只是眨了下眼,连擦都没有擦一下。
血从那道锋利平直的伤口中流下。
“汤总。”麦安言拉住身边不起眼的那个人,低声安抚他的冲动:“商导没有动,没事的。”
只要摄像机还在运转,就代表无碍。
汤野怔了一下,扭头看向导演组,商陆坐在监视器后,阴影笼罩着他,他沉默而冰冷,似乎无动于衷。
麦安言听到他冷笑了一声。
什么时候,他要施舍给柯屿一点关心时,竟然首先要去看那位导演的眼色?
也许只有盛果儿看到了商陆捏紧了导筒,扶着扶手几乎就要一步跃出的紧张。一声“卡”就要脱口而出,但他看到摄影机捕捉住的柯屿——他还在戏中。
柯屿的神色仓皇、茫然又强自镇定,喉结细微反覆地吞咽,瞳孔聚焦,但很涣散。没有人知道这种生理反应是如何被演出的,这是后来被影评人称为“虽然看似空白,但其实拥有一切情绪,虽然有一切情绪,但仍然空白”的封神一幕。
商陆将导筒交给执行副导演,大步流星地走向现场。
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忍不住,要在结束拍摄的第一时间就拥抱柯屿,告诉他,演得好!
为了贴近真实战后的破败,地面仍留有许多碎砖未曾清理,但大的砖块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柯屿闭着眼都知道哪里会绊倒。
但没有人会预料到,变故会出现在摄影组身上。
镜头已经走位到了侧身远景。
是摄助,抑或是掌镜?爆炸声中,这一生闷哼并不明显,但柯屿听到了。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发生,掌镜的一个趔趄,带着镜头一起砸向地面——
糟了!
镜头的收尾无比重要,如果这个镜头没有顺利挡黑,那么之前演得再好也是白费,楼、饭店——所有场景都必须一比一复刻再重新炸一遍!
身体先于意识,在摄影机砸向地面的万分之一秒,柯屿迅速动作,脚下一绊,做出同时往前摔扑的姿态——摄影机带着他摔倒的中景摔倒,咚的一声收音至监听耳机,监视器画面一片漆黑——
“柯屿!”
没有人知道导演是如何做到的,只看到一道黑影极快地冲入片场。导筒悬着晃荡不止,执行副导演霍然起身,最后一颗炸弹引爆——
“导演!”
“快!快快快救人!”
“快来人!”
技术员神情空白。爆炸和柯屿的动线是算计得分毫不差的,他没有按错,因为没有人能预料到柯屿会在这里就地摔倒。
聂锦华整个脑袋都嗡嗡的,站都站不住,猛地一把掐住了身旁的老杜:“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完了,一个影帝一个导演一个好莱坞大摄一个摄助,哪个出事都交代不起!
“冷静点聂总!”老杜急到跺脚,“这儿可只有您能拿主意!”
“应隐,你别过去添乱!”麦安言尖声喊道,手里一空,刚才被他强行按住的汤野旋风般冲了过去。
“咳咳咳——”
“哎!有声儿!有声儿有声儿!”
“柯老师?!您您您——您没事儿吧?!”
雾尚未散开,柯屿挥散弥漫的尘土,“……我没事。”
“I'mfine。”
“It'sok,it\'sok。”
掌镜和摄助同时出声。
“商导呢?商导——”
雾散尽,人们发现导演紧紧拥着柯屿,用自己宽阔的肩背将他牢牢护在了怀里。
刚才那几声咳嗽……怕不是被导演勒的!
柯屿脸上透着红,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憋气憋的,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害羞的。总在片场抱成一团,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我没事……”柯屿回拥着商陆,“真的没事……你松开,”声音变小,贴着耳侧:“乖,要被人笑话了。”
商陆松开手,柯屿这才看到他红着的眼。他怔愣住,脸上强装的轻松笑意也消退。他看到商陆眼里惊恐的后怕。
“你疯了!”
他吼得很大声,刚刚才陷入劫后余生喜悦中的剧组全部噤声。
商陆握着他的肩膀咬牙切齿:“谁允许你就地卧倒的?!片子救不就救得了是我的事!用得着你连命都不顾吗?!大不了就重新建重新炸我缺他妈这点钱吗?!柯屿,你太过分!你——”似乎骂不出什么了,再度猛地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哽咽沙哑的一句只有柯屿听清了:“你是不是没有心。”
柯屿心里惊掠过痛,那是比刚才爆炸响在身侧更恐怖的痛,和更深的恐惧。
“那你呢?”他一手扣着商陆的脑发,“又是谁允许你冲进来找我的?……你是不是也一样过分?”
剧组又开始上上下下东张西望看风景了。
今儿个月亮真大,真圆,瞧着有些秘密呀,都藏不住掖不了了。
聂锦华悄么声地挥挥手,让大家悄么声地散了。
一个个都蹑手蹑脚地是怎么回事?
在人潮中,有一个穿工服戴渔夫帽的身影。
人都在退,他站在原地不动。很久以后,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突兀,那种突兀是有一种狼狈在里面的,他不得不仓皇地转过身,用刚才阿宝逃离可怖梦境的脚步走向片场外。
“哎那个是不是汤总啊?”应隐回眸张望了一下,又笑了一笑:“我也许是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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