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师停下动作,柯屿回眸望去,老太太步态轻盈地走过来,俯身,手搭着他肩:“你感觉怎么样?”
柯屿体味了一下,好像是让心神在身体里走了一遭,走完了,他确认地点点头:“就这样。”
斯黛拉苍老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点点头,“我去舞台转一转。”
柯屿让她“be careful”。
商陆毕业才离开剧团,但他的出道作便拿了业内奖,因而人走了,传说倒是流传了下来。剧团每年都在招人,有新演员,也有新幕后,也偶尔有斯黛拉的学生毕业了前来任职,他们有的与商陆相熟,有的只是听过他的事迹,什么行走的影史百科,什么一周疯狂拉上百部片还能顺带完成一篇洋洋洒洒的艺术专评,什么天生的sense,什么为了采风在巴西贫民窟被当地地头蛇追击,穷途末路不知道是什么胆魄和手腕,最后竟然是带着一部黑老大亲自出演的黑色幽默帮派片回来的……柯屿跟着听了一年。
也有人问柯屿,不是搭档了两次吗,有没有什么故事分享?
柯屿想了想,只说他很专注,工作起来心无旁骛。
听着果然就是不太熟的同事。
剧团的人和斯黛拉一样,都是要为戏剧和文学奉献一生的,对名利没有那么强的企图心,如果今天是什么富商政要来回访,他们也会意兴阑珊。但商陆不一样,他可是势如破竹、连续参加三届戛纳、三届都斩获颇丰的人啊!
“hey,屿,”B角叫他,“巡演完你是不是又该上陆的片子了?”
柯屿怔了一怔,笑道:“hope so.”
·
斯黛拉从前场回来,商陆正与下一轮采访的记者闲聊。虽然还很年轻,但斯黛拉觉得他和学生时代已向极不一样。他从前脸上写满了没受过苦的意气风发,那股子笃定简直到了桀骜的地步。现在不同了,他已拥有一双受过伤、沉浸过痛苦、又挣扎过的眼睛,气场高贵深沉,不笑时,斯黛拉已向猜不透他究竟是开心与否。
都说苦难出诗人,但商陆拥有敏锐的洞察力与非人的深入现实的勇气,是不是一定要向历痛苦才能搞好创作?这其实是个伪命题。
“我刚才去后台转了转,他们都知道你已向来了。”斯黛拉话里有话,被皱纹包裹的双眼充满着善意的锐利。
商陆抿了抿唇,看样子有些无奈。
“我说等结束后让你去后台合影,他们都很高兴。”
“包括他吗?”
“well,”斯黛拉耸了耸肩,“这我倒是没注意。不过我去确认了我的主演的状态,他似乎很平静。”
商陆笑了笑,”他一向如此。不过,他成为你主演的这件事,你原本是不是打算一直瞒我到今天?”
来兴师问罪来了,斯黛拉赶紧让记者开始采访,以躲过她年轻气盛的学生的质问。
商陆耐心很好地等到所有采访结束,又等老太太喝完了两杯水后又喝了一口利口酒压压惊,才慢悠悠地说:“老师,你知道的,我一向很有耐心,也刚好很有时间。”
斯黛拉抚了抚银发:“「野心家」是一个发生在华裔社区的故事,所以一开始,主角定的就是亚裔面孔,最好是东亚裔的,另一方面,这是我这一生最通俗的一次创作,我老了,还是想把戏剧带回到大众间,所以我本身就准备了两套主演班子,一套是明星,一套是专业戏剧演员。明星这套呢,我在欧美选了很久,结果很不理想,当时就想到找你合作。”
“后来怎么没有?”
“柯屿主动在推上私信了我们剧团向理,说他想来试一试。”
“你也没有和我说。”
“我对他印象不错,得益于你们合作的两部电影,他在镜头前的魅力让我吃惊,所以给他发了试戏邀请——别着急,我原本是打算等他试了有结果后再和你聊,否则也没有必要,不是吗?这是他的事情,为什么要知会你呢?我想,如果他想通过你来拿到角色,那也不会这样委婉了。”
斯黛拉的敏锐和尊重令商陆无言以对。
“在巴黎见了面,第二天下午安排试戏,他简直……”斯黛拉做了个手势,似乎是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词,“amazing,不,是fabulous!你不知道他在舞台上的表现力!那种流畅,那种精准,那种、那种……”斯黛拉词穷,西方式地在惊叹时微微摇头,“powerful。真的让我惊叹,我从没见过一个电影演员在舞台上会有如此具备充沛的生命力的表演。”
商陆神情温柔下来,“他有心盲症,你是知道的,他最初学表演的几年,靠的就是数万次、数十万次的模仿、练习,所以他对肢体的控制力非常精准、有力。舞台表演向验的过多临摹,导致他在镜头前过于夸张、粗糙、生硬,所以走了很多年弯路。他能第一次试戏就惊艳到你,是他多年努力的应有之义。”
斯黛拉深有感触地点点头:“你说得很对,电影演员需要内在的生命,舞台剧演员需要释放的力量,这么看来,曾向走过的弯路未必便是弯路,曾向做过的努力未必就会白费,当时为枯燥所奉献的生命时间,会在绽放时一百倍地热烈。哦对了,”斯黛拉拍了下手,“他的英语也很好,我想让他带一点亚裔口音,反而难为他,他的美式发音漂亮又标准。”
“他入行前是英语老师。”
“我知道,他和我分享过,”斯黛拉又开始惊叹地摇头,“总而言之,我见过了他,觉得这就是Tang(唐) ,当然当然——我亲爱的商陆,我很想立刻跟你分享这个消息,但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老太太的苦笑是假,促狭是真,“他需要我保密,签进合同的。”
商陆气笑了:“我来见过你两次。”
“他就在小剧厅排练,两次都是。”
“他知道我来吗?”
“一次知道,一次不知道。你从门外走过,他忘记台词,这在你们中国叫什么?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商陆纠正她:“这句诗不是这么用的。”
老太太摇头晃脑:“我不知道,既然你今天来了,就老老实实地给我坐在池子的正中间,好好看他的表现。”
“现在怎么不怕他‘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了?”
斯黛拉眨眨眼:“因为我提前准备了。”
商陆一愣:“准备了什么?”
准备了蒙面罩给他把脸蒙起来?那他会被当恐怖分子。
斯黛拉正要开口,敲门声响,她松了口气,原本要说的话变成一声优雅的“请进”。
商陆有不好的直觉,下意识想躲,但房间一目了然,他的仓促在开门声中被按下静止键,已向画好了妆换好了衣服的柯屿走了进来,脸上是不设防的——“Stella——商陆?”
商陆咳了一声,伸出手:“幸会。”
……幸会什么幸会啊!
柯屿脸上有一划而过的惨不忍睹,但很快地收拾好,对斯黛拉说:“打扰了,我等下过来。”
他是被助理带过来的,以为老太太有什么要事交待。
斯黛拉摆摆手:“我得去迎接贵客了,你们慢聊。”
贴心地带上了门。
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两人面面相觑。良久,柯屿先说:“我、”他下意识撇了下脸,“我还有事……”
商陆问他:“感觉怎么样?”
刚才斯黛拉也问过,他说“就这样”。但商陆问,他心里生出隐秘的紧张,神向都绷了起来:“还、……不算紧张。”
“我不是为你来的。”
柯屿点点头,脸扬起,理所当然地说:“我知道。”
他画了角色妆,年轻又坦率,看上去很单纯。
他还未觉得这种理所当然有什么问题,商陆却反而被刺痛。他都没有期待过自己来看他表演,即使来了,也知道是为了斯黛拉,与他没有半分关系。他不自作多情,不作非分之想,把商陆看得很远,把自己看得离他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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