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宣怀风还是敏感极了,被他瞅了一会,浑身不自在地问,「你看着我干什么?」
白雪岚这才知道,他连自己这点目光也很不接受,只好把视线转到那瓶伏特加上,学着宣怀风刚才的手势用指头在上头故作轻松地缓缓转着,「你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道建议我已经全盘接受了,我看着你,自然是在想第二条第三条是什么。」
宣怀风来的时候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想定,见到白雪岚,这么相对着一阵子寂静,心里又有点摸不着底,默默坐着不做声,目光也没有对着白雪岚,倒像在出神。
这是白雪岚最喜欢的神态,干净而不俗,好像离了尘世似的。
白雪岚趁机又大胆地偷窥起他来。
好一会,宣怀风轻轻咳了一声,白雪岚赶紧若无其事地把眼睛别到他处。
宣怀风的声音从他耳朵边掠过,云一样淡淡般,「我不知道对着你该说什么了。」
白雪岚千等万等,居然等来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却几乎忍不住呵地笑开。
唇角一扬,他又赶紧收敛住了,想了想,说,「你说得有道理,我对着你,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原本不过是附和,话说出口,猛然觉得这一句是千真万确的真心话,不禁又觉得一番感慨,不由自主轻叹一声。
宣怀风没想到他这么作答,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刚要说话,外面听差的声音传进来,「总长,红茶来了。」
「拿进来吧。」
听差把两杯红茶端到桌上,鞠个躬又下去了。
两人好像都渴了似的,一起掩饰着端起红茶,各自小口抿着。
白雪岚一边喝茶,一边脑子里滴溜溜地转,思忖着怎么打破这僵滞的局面。
说身体,那是揭人伤疤;说父母,勾起宣怀风的伤感;说姐妹手足,说不定把自己用他姐姐要挟他的恨意扯起来,得不偿失;说奇骏,更是忌讳……
说天气?
那岂不成笑话了?
他脑子向来转得快,现在却呆得像被人倒了两桶浆糊,想来想去,居然只能搭讪着问,「你觉得孙副官这个人怎么样?」
「刚刚认识,不太熟悉。」
「就算刚刚认识,也可以说说感觉嘛。」
「应该挺能干的。」
白雪岚一笑,「说到能干,我倒是对你寄予厚望。我知道你是个做起事来极认真的,一百个人里头也找不到一个你这样的。」
宣怀风一口一口地啜,已经把一杯热热的红茶喝了大半,放下杯子,「说到做事,其实我不熟悉海关的事。」
「那不要紧……」
「明天开始,能劳烦孙副官给我一些海关的资料吗?」
白雪岚微诧,「明天?」
宣怀风看他的表情,知道他想说什么,垂下眼看着杯子,轻描淡写地说,「我又不是做什么重活,不过看看书,熟悉一下公务,对身体不会有负担。边看书边养病,反而不会烦躁。还有,关于你前头和我说过的那些话……」
顿了一会,眼睛垂得更低,低声道,「我是你副官,自然称你为总长。」
「不过……」
「不过上司也要有上司的样子,既然是上下属,关系就该明白一点,不能公私不分,不清不楚。」宣怀风忽然咬住了唇。
白雪岚心猛地一热,冲口而出,「我就喜欢和你不清不楚。」
宣怀风的脸刷一下白了,抬头看白雪岚一眼,骤然又把脸别到另一边,左手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
白雪岚离开椅子,挨到他面前盯着他,像要把他看透了,刹那间,恨意不知从哪里一股脑冒出来,白雪岚觉得自己被愚弄了,磨着牙冷笑,「宣副官,你太小看我了,这么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就想把我套住?我白雪岚不会为了个好上司的虚名,白白放走已经到手的东西。」
他一字一顿说完,怕宣怀风会逃掉似的,用力把宣怀风紧紧抱住。
宣怀风一动不动,静静让他抱着自己。
好一会,把脸稍转回来一点,贴着他耳朵问一句,「你以为你真的到手了吗?」
白雪岚猛然僵了。
宣怀风轻轻把他推开,站起来,「世间有君子,也有小人,哪一种能得人心,你要当哪一种,自己好好想想吧。茶喝过了,我该回去了。」
白雪岚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好像没听见似的。
宣怀风也没理会,自顾自走出房门,回到客房。
晚上,正在床上睡着,他忽然感到床前多了一个人。
昨晚留下的恐惧一下子把他虏住了,猛然睁大眼睛,呼吸都停止了。
白雪岚把手指竖在唇边,「嘘。」
透过窗户的月光下,他脸上的表情令人看不懂。
白雪岚踢开鞋子,爬上床,不管宣怀风愿不愿意,和他并肩躺在床上。
「我想过了。」白雪岚盯着天花板,声音沉沉的,「当小人,虽有一时之利,但免不了一辈子被人看不起;当君子,就凭我在你心里的地位?这是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你够绝的,给我两条路,都是死路。」
宣怀风心悬起来。
「不过,你既然给我两条路,我也投桃报李,给你两条路。怀风,我们已经睡在一张床上了。你要不,就成全我,要不,就毁了我。」
说完这一句,白雪岚翻了个侧身,对他伸出臂膀。
他的动作很快,却又显得小心翼翼,宣怀风躲闪不及,已经被他搂在怀里,半边脸不得不挨着他的肩膀,刚想挣开,白雪岚在他头顶上低声道,「你就算不肯成全我,又何必现在就逼我当小人?」
一下子把宣怀风唬住了。
他唯恐给了白雪岚作恶的借口,不敢再乱挣,在白雪岚怀里不安地轻轻喘息。
「多谢,多谢。你这样也算成全我一半了。」白雪岚一笑。
在他头顶亲了一下,满意地闭上眼睛睡了。
次日起床,白雪岚已经不在房里。
听差端热水过来给宣怀风洗漱,顺便说道,「总长一早就出门办公去了,要我等您醒了,和您说一声。」
宣怀风不置可否,抹了脸,用盐粉漱了口,正踌躇要做点什么,孙副官就两手满满的上门了。
他左手拿书,右手拿着一小叠标着海关字样的文件,全放在桌上,微笑着说,「这些是总长吩咐下来的,我翻出来,都给您带来了。想不到宣副官这么好学,和您比起来,我真该汗颜了。」
宣怀风虽然身体不适,还是礼貌地站起来,诚恳地说,「我是新人,孙副官总是说您这个字,汗颜的应该是我才对。以后平辈称呼如何?就称你。」
「那怎么行?宣副官虽然初来,却是留过洋的,比我高明多了。」
宣怀风苦笑着问,「孙副官,大清早的,我们真要为个称呼较上劲?」
孙副官想一想,也觉得有趣,莞尔一笑,「果然不必较真。」
两人都换了平辈称呼。
孙副官便邀宣怀风一起坐了,把桌上的书一本一本指着,说了一会,坦言道,「这些书里面都是些场面话,没什么看头,稍做了解就好。」
又指着文件,「这些,也是公务上的条框而已。至于人事,那是书本上学不到的,也是最头疼的,我们当副官大部分心思都缠这上面了。」
他打量了宣怀风一眼,「宣副官,你酒量如何?」
宣怀风立即摇头,「这个可真的很一般,我是绝不敢和人拼酒的。」
孙副官了然,点头说,「那我明白了。」压低了声音教他,「以后遇上喝酒,你也不要拒酒,你越不喝,越容易被人灌,只要暗中在杯子里兑水就好。」
宣怀风欣然受教,对孙副官多了一分好感。
这一天,午饭和晚饭两人都在一起吃,公馆里厨子手艺很好,材料也俱全,吃得非常惬意,饭后饮过咖啡,才继续看那叠文件。
晚上白雪岚一回来,就去看宣怀风,进门瞧见宣怀风和孙副官在一张桌子上低头看文件,笑着说,「还在用功呢?几乎有悬梁刺股的架势了。」
孙副官听见声音,立即站了起来,笑答道,「宣副官果然是个爱读书的,用功这词用在他身上,恰当到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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