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几句,欧阳倩神色忽然一动,似想起了一件极喜欢的事,说:「说起海关总署做的一件事,可真是痛快。」
宣怀风不明白地问:「什么事?」
欧阳倩说:「我知道,虽然您不居功,但这件事,一定和您有些干系。」
仰慕的眼神,停在宣怀风脸上。
那眼神颇有几分生动的炽热。
宣怀风说:「我越听越糊涂了。」
欧阳倩说:「赏荷会那一晚,黄先生??不是和我们说了许多社会上不好的事吗?有个姓周的富商家的公子,为着学开汽车,在马路上撞死了一个放学的女学生,把尸体抛下了就这样走了,得不到一点警察厅的惩治。」
宣怀风这才记起来,「是的,这事我也听万山说了。怎么了吗?」
欧阳倩眸子朝他微笑地一睐,说:「您还要坚持那做事不留名的行径吗?那一晚我虽然来得晚了,但万山先生和我说了不少话呢。据说您听了这事,也是很气愤,还向您那位白总长建议,说应该管一管。所以海关总署才出手管教了。」
宣怀风诧异起来,问:「有这种事?」
欧阳倩也很奇怪,仔细看了他两眼,看他神态不似作伪,倒像真的不知道此事一般,说:「是呀,前阵子码头闹事,还有几艘货船,听说货物上都有些不该有的东西,海关总署雷厉风行,扣押了货船上的管事的,其中就有这位周家公子。但商会里都知道,这位少爷吃喝玩乐都精通,生意却是一点不会的,哪里能是货船上的管事人,想必是出事的时候,因为什么缘故凑巧在船上,就被海关总署硬生生扣住了。宣副官,难道不知道吗?我还以为是您叫人办的呢。这样的人,也该吃点苦头。」
宣怀风摇了摇头。
他当然记得赏荷会上因为这社会事件引发的争论,白雪岚还受了黄万山几句冷话,后来自己很过意不去,还出去找白雪岚赔罪去了。
想不到,白雪岚一声不吭,把这么个草菅人命的恶少给扣了,真是极有魄力。
这大快人心的行动,宣怀风虽不能自大的肯定,白雪岚就是为了自己当晚说的那几句话而为,但心里已经一片灼热。
心潮起伏时,又听见欧阳倩赧然道:「您别笑话,我那天从白公馆回到家里,也有和家父谈起此事。对那周家少爷的恶行,我也很看不过去。我是极力认为此人应该受到惩治。无奈家父虽是商会会长,说透了,却也只是个有些本事的生意人罢了,只靠着那些老板们的支持周应,得些人望。这种事,警察厅不管,商会就算想管,也没本事管。我正叹坏人当道,世界不公呢,没想到,海关总署把他关起来了。才叫人知道,什么叫报应不爽,一丝不差。」
宣怀风遥想白雪岚领着人马去到码头,镇定从容,淡然潇洒,三言两语扣了那些嚣张的恶人,震慑群小,无人敢抗。
那是何等英姿,何等气势。
如今倒懊悔那一天没有同去,未曾亲眼目睹他的神气。
宣怀风大为自豪,微笑道:「我这位上司,看起来桀骜不羁,游戏人间,其实胸中一腔热血。可惜外面小人太多,总是对他造谣诽谤。」
欧阳倩是个见事明白的新女性。
她也早就察觉白雪岚对自己流露敌意,虽然爱慕宣怀风,却常常有意无意避免和白雪岚多打交道。
但扣押恶少这件事,白雪岚却做得极对她胃口,是以毫不掩饰地道:「确实,您这位白总长,比警察厅的那位周厅长干练多了,而且不畏恶人。要是国民政府里多几位这样的大官,还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
宣怀风听她称赞白雪岚,很是舒服,心境改变下,「您这位白总长」这种从前非常忌惮厌恶的用词,现在却完全顺耳了。
正说着,承平已经打完电话回来了。
虽然城门办事处不十分遥远,但在大太阳底下来回一趟也晒出了一额头汗,在欧阳小姐面前,承平不好意思作出用袖子拭汗这种不雅之举,特意从口袋里掏了一方手帕出来,边擦边说:「万山不在报社。他一个同僚说,自从这人得了一笔主编发的奖金,做起事来简直是在拚命,天天忙里忙外,整日的不见人。他这个时候还不见人,估计又是得了什么社会新闻的消息,跑报导的材料去了,哪里还记得我们。」
宣怀风问:「那现在怎么样?回家去吗?」
承平说:「好容易出来一趟,这就回去怎么划得来。没有万山,我们就不能去吗?那地方我也去过一次,那位女校长,我也认识。不多说了,快点出发,略看一看,太阳下山之前还要赶回来。」
欧阳倩自然赞同。
议定好,三人各自回到汽车上,欧阳倩仍和承平一辆,宣怀风和宋壬他们一辆,前后相随,往西城门外开去。
一路坑坑洼洼地震颠了大概半个钟头,也就到了新生小学。
宣怀风这才知道,新生小学其实离城并不太远,但位置偏僻,刚好在一片荒山罅隙之间,如果不是承平带路,真的不好找。
戴芸见他们来了,又惊又喜,连忙和她哥哥戴民一道赶来迎接,承平她是见过的,点个头算打过招呼,承平便向她介绍欧阳倩,两位新女性虽秉性家世各有不同,但一见面便十分相投。
等宣怀风也下了车,承平又要向戴芸介绍宣怀风,戴芸笑道:「这位就不用介绍了,我和这位宣副官相识,更在万山之前呢。」
转过脸,对宣怀风热情表示欢迎,又问:「今天贵署白总长可有来?」
宣怀风不料她一张口就提到白雪岚,抱歉道:「他没来。」
戴芸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对白雪岚这名海关总长,她极有好感。自从白雪岚捐赠了大笔金钱给新生小学,她就常从新闻上找这位大人物的消息,虽然报纸对他的评价有好有恶,但戴芸也听黄万山说过,有的报社是甘为他人喉舌的。
不说别的,光是杀周火,抄大烟馆,打击走私,这几样事,肯下功夫去做,就已经比那些和稀泥的官僚要难得了。
在这位年轻,又好实干的女校长眼里,白总长这种务实的大员,自然当得上极好的评价。
难得又如此年轻,气质高贵。
戴芸不曾见过白雪岚本人,但心向往之,偶尔报上有他的相片,便剪下来珍藏,久而久之,竟是很盼望一见了。
很快,她又打起精神来,道:「宣副官别在意,是我唐突了。白总长公务繁忙,自然是没空的。我只是可惜,承他的捐助,这里像样了不少呢,真希望能有机会当面道谢。不过,宣副官亲自过来,也是很难得的。回去之后,劳烦宣副官向白总长说说所见所闻。我得人钱财,总要做出一些事来,汇报成绩,才能安心。」
说着,招呼众人到里面参观。
这是很有乡土风味的一间学校,要是贸然闯进来,还以为是哪一处田园。
一进去,就瞧见空地上堆着一垛垛劈好的柴堆,四周种着高高低低的菜蔬,边上一道灰烟,寥寥升向半空,却不知道是在烧什么。
一只母鸡,领着一群松茸可爱的小鸡在他们面前自在地走了过去。
里面两大一小两处校舍,都是搭的木房子,虽然不好看,却很结实。一间一间过去,大概十来间是教室,其他的都是木头做的小床,给学生们过夜睡的。
有的班级正在上课,他们也不好打扰,在门外往里偶窥一眼,果然里面学生不少,二十来个平方的教室,密密麻麻坐满了人,不少学生两人挤一张小椅,都抬着头听先生授课,神态十分认真。
戴芸的哥哥,那位老实低调的戴民,到了这里,眼中便多了一分说不出的骄傲,小声介绍着说:「这班里有十六个是家里穷,父母送过来的,其他的都是没爹娘的孩子,我们都收了。现在先读启蒙本。」
宣怀风问:「数学呢?」
戴民说:「宣副官也是赞成西方教学的?我也是呢。要是条件好一些,不但数学,连化学和物理,我也想教教他们。谁说得定呢?也许将来这里,能出一个叫外国人也吃惊的科学家。我可不是说大话,这些孩子根基差,但很好学,读书专注,肯吃苦。研究科学的人,不正需要好学、专注、吃苦吗?」
他一本正经地说,眼眸闪闪发亮,神态之认真,令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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