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式的四周雕着木花边的窗户,在他眼里成了监狱的囚窗,用力抓着窗边的十个指头都勒得发白。
他是来找我的吗?
怎么不看过来?
看见林奇骏转过身子,似乎要走,宣怀风急起来,叫了一声,「奇骏!」究竟还是没能忍住。
林奇骏簌地把头扭过来,往四处找着。
「奇骏!」宣怀风把手从窗户伸出去,用力朝他招了一招,「这里。」
林奇骏立即看见了,飞快地过来,站在窗外,一把握住他伸出来的手。
他的表情很复杂,激动中还有些腼腆,握着怀风的手,像要掩人耳目般,想作出个寻常的握手姿势。
但那实在太勉强了,况且握手之后,他又不想放开,改成用手掌包裹着怀风的手的模样。
宣怀风满肚子心事,也被他的手足无措逗笑了,有些感动,任他换着方式抓自己的手,微笑着问,「你这是干什么?」
林奇骏沉默了一会,说,「我以为你以后都不会理会我了。」
宣怀风问,「为什么?」
林奇骏说,「我太对你不住。」
宣怀风想起天音院的事,接着又想起和白雪岚过夜的事,心里道,不是你对我不住,是我对你不住。
脸色黯然。
他把手慢慢抽了回去。
林奇骏没阻他,眼睁睁看着他的手缩回窗户那头。
两人隔着窗户,都痴痴的,安静很久,林奇骏才低声说,「听说你当了雪岚的副官。」
宣怀风的俊脸一下子涨红了,仿佛忽然被赤身裸体拖到了大马路上一样,牙齿咯吱咯吱,打颤似的狠磨了几下,才语气古怪地问,「谁告诉你的?」
「雪岚说的。」
宣怀风不想林奇骏看见自己的表情,把头垂得低低的,问,「我当他副官的事,你怎么想?」
「是一件好事。你不正想找职位吗?」
宣怀风霎时胸口闷得难受。
他本来半跪在床上,挨着窗户说话的,胸膛一疼,竟有些膝盖软软要倒在床上的样子,赶紧用手抓紧了窗栏。
吸了两三口气,刚要说话。
在那头等得不耐烦的听差走了过来,赔着笑和林奇骏说,「林先生,车还在外头等着。您看……要不这样,我到前门去吩咐司机一声,半个小时之后再出发?」
林奇骏好像猛地从梦里被惊醒了,「哦,不用了,我这就走。」
他把头转回来,目光深深探入窗内,脚往前挪,恨不得把身子也挤进窗里似的,朝里面低声说,「怀风,你怎么总低着头?我要走了,你把脸抬起来,让我仔细看一眼,好吗?」
宣怀风把手从窗台上放下来,搭在膝盖上,垂着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瘦削的肩膀带着很深的抑郁。
林奇骏小心翼翼等了一会,见他不肯抬头,心里更难过起来。
「那,我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林奇骏叹了一声,轻声说,「你保重。」
宣怀风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木头人。
他连抬起头看林奇骏离开的力气都没有。
他听着林奇骏转身,皮鞋在地砖上轻轻的蹭过的声音,听着林奇骏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当他总算找到力气抬起头,看向窗外时,窗外已经什么人都不在了。
月季的枝叶被风抚着,在半空一阵阵轻颤。
刚才的一切,被握着的,暖暖的手,低声的对话,好像都是虚无的。
宣怀风在床上怔怔地坐着,觉得周围极安静。
从没有一刻,他察觉自己如此孤立无援。
所有以为可以倚靠的,其实都不可倚靠。
宣怀风想念起自己的爸爸,那是他生命中很不欣赏的一个男人,粗暴凶蛮,宣怀风小时候就见过他拿枪指吓平民,没什么原因,只因为宣司令心里不痛快。
当司令的爸爸不优雅,不怜悯,不懂科学,是个可笑的老粗。
但是。
宣怀风明白了,没有了这个当司令的爸爸,自己什么也不是。
他像一只原本长得很好的苹果,掉下树枝,栽在泥里,只能慢慢的腐烂。
他竭力去想象一只掉到泥里的苹果是如何恐怖的烂掉,从光鲜诱人变成不堪入目,想象得很细致,甚至让他自己全身发抖。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管家进来了。
当管家用手拍拍他的肩膀时,宣怀风吓了一大跳,猛然抽了一口气,仰起脸,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瞪着管家。
那个样子,就像你把一个人从噩梦里拍醒了一样。
管家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赶紧解释,「对不住,我刚才和您说了好几次话,但您一直都像没听见,大概是想事情想得出神了……我只好轻轻拍一拍……」
「什么事?」
「哦,」管家说,「总长吩咐,请您到睡房去一趟。」
宣怀风没吱声。
管家语气很恭敬,试探着说,「总长说了,要是您身子不舒服,不想过去,也不要紧,那就换他过来您这。」
像视野模糊了似的,宣怀风把乌亮的眼睛用力闭了一下,又缓缓睁开。
「不用了,」他说,「我过去。」
白雪岚在睡房里,桌上早摆了伏特加和玻璃杯子。
他叫管家去喊宣怀风,没怀多大希望,料着宣怀风是不肯来的,就只等着管家过来回覆,然后自己好亲自端了酒过去。
如果到了那边,可以问宣怀风,「又生什么气了?你的气派真大,我要见你,就一定要亲自过来请?」
这个话,不算太卑躬屈膝,却又含有让步的意思,大概能把不久那段不讨人喜欢的对话抹过去。
这是白雪岚原来的打算。
没想到宣怀风却真的一喊就来了。
看见宣怀风的身影在门外一闪,白雪岚惊讶之余,居然站了起来,「你怎么过来了?」
宣怀风瞅他一眼,「管家说的,不是你要我过来?」
因为病着,身上只穿着睡袍,腰上松松系着一条白色长毛巾绒带子,身上那股舒适的气质,一看就是留过洋的。
白雪岚只顾着打量他,一时没说话。
宣怀风瞧见桌上的酒,拿起来问,「伏特加?」
「是的。」
「俄罗斯人的酒都很烈。」宣怀风把玻璃酒瓶放回桌上,一根指头按在盖子上,轻轻旋转着,「怎么,你晚上要喝酒?」
白雪岚做梦也想不到宣怀风肯和他这样谈话,心里一股高兴,笑着摆个手势,请宣怀风在桌对面坐下,「遇上一点高兴的事,小饮几杯。不怕,我自己喝,不逼你共饮,要不叫听差给你拿点饮料进来?热咖啡还是热茶?」
宣怀风坐下来时,脸色微微变色,显得有些不适。
他想忍住,不动声色,偏偏逃不过白雪岚的眼睛。
白雪岚立即问,「不舒服吗?是我不好,应该给你拿个垫子。」站起来要去床上翻个垫子。
宣怀风拉住他的手臂,低声说,「不用了,请你坐下,我们两个说点事。」
白雪岚何曾被他这样和颜悦色待过,再沉稳十倍,心脏也扑腾扑腾乱跳起来,点头说,「好,你尽管说。」
坐下来。
宣怀风认真的看着他,「你要我当你副官的事,是开玩笑呢?还是真的。」
白雪岚说,「当然是真的。」
「那好,」宣怀风说,「既然我成了你的副官,自然要尽自己的责任给你提醒。头一件事,就是这伏特加,酒性太烈,不宜夜饮,请你撤了,换过别的。」
白雪岚笑着说,「你这是为我着想,我听你的。」
把听差进来,要他把酒拿走,另外送点喝的过来。
白雪岚问宣怀风,「你想喝什么?」
宣怀风问,「有红茶吗?」
白雪岚便吩咐听差,「泡两杯红茶来吧。」
听差去了,两人静等着红茶来。
时间不长,只是走得很慢,相对地坐着,渐渐地,都默默感到一分和往日不同的味道。
仿佛吃了一颗五味俱全的果子,只是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滋味。
白雪岚很想说点什么活络气氛,忽然想到白日说错了话,一时间竟也破天荒地诚惶诚恐起来,管束着自己的嘴巴,安安静静坐着,尽量用和善的眼光打量宣怀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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