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郎每次呼吸,都能闻到伊集院身上干净清浅的微香,不知是衣物洗涤剂还是沐浴用品的味道,与其说好不好闻,不如说是能让人感受到良好教养的洁净感。
这位少爷睡得还怪舒服……慈郎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漫无边际地想起,曾在上学途中看到,一只黑猫嚣张地趴在大狗身上,理所当然地把大狗当作自己的睡垫猫窝。
和眼下这个情景有点像?
还真的有点像。
不对不对,猫就算了,猫做了什么都是能被原谅的,区区一个人类,凭什么这么嚣张啊?
慈郎怒而反抗,把双手挣出束缚,冷酷地推醒看上去真的睡得很安稳的伊集院。
伊集院不再死压着他,慈郎敏捷地往外一翻,总算是脱离了被当成抱枕的奇怪情景。
但对方一睁开眼睛,慈郎就有种吵醒了危险猛兽的不妙错觉。
谁让伊集院莫名其妙抱着人睡觉,错的又不是我。
努力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慈郎不卑不亢地回视对方,先发制人地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伊集院像是没睡够,手按着太阳穴,仍在回神。
片刻后,伊集院答非所问地说:“望月君,你想试着考xx高中的话,以后的目标是xx大学吗?”
慈郎皱着眉,真的有些不高兴了:“虽然确实如此,你总该先回答我的问题吧!你不觉得你很失礼吗。”
“抱歉,”伊集院道歉了,但接着说出了更像是愚弄人的话,“如果要回答你的问题,请允许我先问一句,望月君,你介意失去自由吗?”
听到这种话,慈郎只感觉把对方当作朋友的自己像是傻子一样,气愤道:“开什么玩笑!你这个人,把人耍着玩也要有个限度!”
“你会生气也是当然的。”
说出这么一句更火上浇油的话,伊集院和臣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平静地看着慈郎。
这人是怎么回事?!
慈郎此刻,心中不仅是愤怒,还有羞耻和悲伤,他想不通,如果伊集院和臣是装友善故意耍自己玩,那何必费心帮他那些忙、还很可靠地开解他脱口而出的抱怨,根本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不是吗?如果不是故意把自己当傻瓜,那刚才发生的一切又作何解释?
还是说,其实伊集院就是这么恶劣的人?
在慈郎愤怒的瞪视中,伊集院和臣微微垂眸,冷静道:“对不起。我希望你不要难过。”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伊集院明明是在再次道歉,慈郎却只感受到伊集院从骨头里流露的嚣张,什么叫“我希望你不要难过”?做出奇怪事情的明明是伊集院,他凭什么擅自猜测慈郎会难过,又有什么资格“希望”慈郎不要难过?
但伊集院后面所说的话,把慈郎此刻所有情绪都冰冻住了。
“我想,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伊集院和臣微微颔首,礼仪端正地道出诀别,“再见,望月慈郎君。请多保重。”
伊集院和臣离开的天台,就只剩下慈郎一人。
这算什么?少爷心血来潮的耍人游戏宣告结束?
慈郎握紧了拳头。
听完这句话,慈郎觉得这位少爷根本不可理喻,为他生出任何情绪都是浪费。
这种根性恶劣的人,就当作从来没有见过面好了!
下决心很容易,但遗忘伊集院这件事,比慈郎想得要难,一方面,对方之前的诸多帮助,还有后来的道歉,都让冷静下来的慈郎怎么都想不通;另一方面,毕竟曾想和对方成为朋友,这么在意过的人,即使自尊心让慈郎不允许自己对那个人有任何留恋,可一下子就忘掉也不现实。
考入目标高中后,慈郎就给自己设立了更高的目标,那是一所一流大学,比他曾向伊集院提过的xx大学更好。这样的目标,导致慈郎整个高中生涯都充实得可怕。
后来,大学时期的慈郎去参加初中同学会,有人提起伊集院和臣的名字,慈郎一时都没反应过来,那时他意识到,他是真的做到把那个人淡忘了。
那一刻,慈郎认为,就如伊集院和臣当年所说,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人有那人的上流生活,他也有他努力拼搏出的人生。
再不相见才是正好。
“醒醒。”
冷漠的声线让慈郎猛然惊醒,眼前是三十岁的伊集院和臣。
自己居然在这间卧室睡着了?
他慌忙起身,坐在床沿,地上有一双男式室内鞋,但他不确定这是否允许自己使用。
伊集院和臣穿好西装外套,走回床边,伸手抬高慈郎下颚:“张开嘴。试着发声。”
慈郎依言动作,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似乎发现了他的不安,伊集院和臣解释道:“只是例行检查,恢复需要时间,你不用着急。”
慈郎沉默点头。
伊集院和臣:“去洗漱吧。浴室在那,需要的东西都有。”
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慈郎犹豫了一瞬,穿上那双室内鞋,走向浴室。
浴室的灯光明亮到让人眩晕,巨大的洗漱台镜面,清晰照出慈郎的身形。
那是一个十三岁的望月慈郎绝对不想成为的三十岁男人。
是入狱四年的前科犯。
是明明已经三十岁,却总被说像是只有二十五六,没有任何让人服气的成熟风范,没有事业没有家庭,是被借贷公司押去给色老头陪酒的可笑男人。
是连声音都被吓没了的惊弓之鸟。
是不想再和外面那位少爷见面,却在绝境中被对方所救,再一次落入奇怪而又得不到解释的情景,根本搞不清正在发生什么的彻头彻尾的傻瓜。
从出狱后,不,是从被捕那一刻开始,就在咬牙强撑,并且已经一直咬牙撑到现在的慈郎,在与镜中的自己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忽然崩溃。
无法面对的,是在过于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更为黯淡破败的,自己的人生。
像雨水一样,完全不受控制地无声掉落的泪水,让镜中的男人显得更为失败。
他一无是处,一无所有。
突然,温热的毛巾贴上他的脸,用有些强硬的力道擦拭着。
脸被仔细擦过一遍,正反面都使用过的毛巾离开他的脸,他看到将毛巾扔进洗衣篮的伊集院和臣。
为什么?
和疑问一同涌出的,是身为成年男人还被另一个成年男人像孩子般照顾的羞愧。
他们在镜中对视。
“我从小就有失眠的毛病。”
没有离开的伊集院和臣,忽然开口。
失眠?可那天……
伊集院和臣继续道:“遇见你时,已经到了不吃助眠药就无法入睡的地步。”
才是初中生,就必须靠吃药入睡?
“奇怪的是,你能让我睡着。”
说出荒诞真相的伊集院和臣,看着镜中面露错愕的慈郎,表情冷静,完全不像是在说笑,然后,他礼仪端正却毫不客气地说:“望月君,以后请多指教。”
曾经的记忆翻涌起来,搅得脑海一片混乱,记忆里发生过的对话与此刻正在发生的对话重叠难分。
就在眼前,慈郎仿佛看到,还是高大少年的伊集院和臣,在诀别前,礼貌地问自己:望月君,你介意失去自由吗?
介意吗?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他早就不拥有自由了。
不如说,他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原来还有用?
慈郎轻轻点头,拿起牙刷。
于是伊集院礼貌地离开了浴室。
从浴室出来,伊集院向他示意了一个打开的行李箱,里面竟然放着他仅有的几套衣物。
伊集院和臣:“昨晚让人取来的。我想你现在会更想穿你自己的衣服。”
这些衣物本应该在慈郎那间被黑衣男们打破门的廉价公寓里。
慈郎分不清,到底是该感谢对方,还是该畏惧对方如今的地位。
说畏惧,自然是因为伊集院在短时间内,就对他的情况了解到了这个程度,还能在没有慈郎许可的情况下,派人进入公寓取回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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