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郎对这段历史不算多了解,因此只是安静听着。
“大河内教授与兄长一样优秀,却险些因兄长这段过往无法入学东大,所以在这方面异常小心谨慎,为避免牵累妻子儿女,每年都是独自前来拜祭。”伊集院这样解释。
慈郎以前听伊集院描述,知道大河内教授当年待大猫很好,却也没想到曾经亲厚到了这等地步,诧异道:“教授能将这样的亲人往事告诉你,真是非同一般的信任。”
伊集院点头。
“如此境况,教授每年都来拜祭,”慈郎感叹,“他对兄长的感情一定很深。”
伊集院的语气依然平静:“就我所听闻的来说,算是爱恨交织吧。教授非常珍爱生命,正是因为过于敬爱兄长,他无法原谅兄长竟冒险加入那种危险运动,对兄长的早亡始终无法释怀。连带着,对他眼中导致兄长死亡的左派,也是深恶痛绝,但每当遇到因那次事件而潦倒一生的病人,又总是会暗中给予帮助。”
这么听来,大河内教授确实如伊集院以前评价的那样,是个正直的好人,慈郎想。
因为是偏僻的公墓,整体规模还是蛮大的,他们沿着山腰石阶上去,到了山的另一面,这边一直到山脚都是一排排的墓碑,香火寥落,慈郎不清楚具体方位,只是跟随伊集院开始往下走。
“说起来,那个运动,”慈郎轻声问,“你是怎么看呢?”
慈郎对政治历史并不怎么感兴趣,但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在他俩私下聊天时,提到的一些事物,他会单独拎出来问问伊集院的想法。
慈郎是觉得,无论伊集院给出的答案,是伊集院认为应该这么对慈郎说、多少带有安慰慈郎意味的答案(这大部分是与慈郎人生低谷相关的问题),还是伊集院真正的想法,都没关系,他只是想更了解伊集院。
伊集院无所谓地说:“这个国家的秉性就是反复的,今日那里强大了,就跟着学那里的主义;明日这里强大了,就立马调转一百八十度,去学这里的思想。不论表面如何改变,都不是真正的改变,改变的只是手段而已,始终不变的只有骨子里的偏激和自哀自怜。所以集体一致在这里才会如此重要。”
四面环海的岛国,无法抹消灵魂深处的不安感,所以必须团结一致,对那些不能快速跟上集体风向的人,报以排挤和敌意,这样才能确保危机来临时,每个人都会狂热地付出,不计代价地生存下去。
肤浅而又极端,狂热而又脆弱。
恰如樱花。
“你不喜欢这里吗?”就算慈郎习惯了伊集院的冷眼旁观,听到这样对国家毫不留情的批判,还是有些吓到。虽然慈郎从本身经历出发,对这段话并非没有共鸣。
慈郎看着伊集院,他知道自己从少年时期开始,在社会看来大概是过于感性,即使身为校园偶像般的存在,被大家偏爱着,却总会因为感知到集体潜藏的冷漠和恶意而悲伤。而伊集院在社会看来又过于冷漠,即使伊集院伪装得很好,从未被外人发觉。
奇异的是,从少年相处时一直到现在,对社会人心的想法,他们总能产生或多或少的共鸣。
这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慈郎并不清楚,却不可自抑地为此欢喜着。
“怎么会,”伊集院勾起唇角,“世界那么大,我可是幸运出生在了最适合我的地方。”
慈郎觉得,这样都觉得大猫非常可爱的自己,大概是病入膏肓,彻底没救了吧。
慈郎忽然想到一点,不无担忧地问:“……你没有把这些话跟教授说吧?”
那时候大猫才是大学生,或许伪装得没有那么好?
伊集院摇摇头:“当然不会。”
“就是说,只对我说过?”话一问出口,慈郎就难为情地红了耳朵。
明明是在说这样庄重的话题,自己竟然只在意伊集院是不是只告诉了自己。
伊集院低笑了一声,肯定道:“啊。”
好开心。
真是不能好了。
慈郎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想了想,才问:“你特意选这种状况来,是知道今天教授不太会生你气吗?”
被慈郎猜中心思,伊集院满意地微微眯起眼睛,口中却狡猾道:“大概吧。”
慈郎无奈地看着男人英俊的侧脸,虽然是他一直鼓励大猫与教授重修旧好,事到临头,却还是为大猫忧虑起来:“可是,如果教授是因为你没有从医所以生你的气,那现在……”
“其实,这个原因并不准确。教授应该多少察觉了一点,”伊集院平静地揭露,“毕业前,他告诉我,他无法从我的眼神中看到对生命的敬畏,所以,即使他将我视为半子,却犹豫是否应该让我毕业,他怀疑我无法成为合格的医者。然而我作为本届最优秀的学生,而且是伊集院家的次子,即使以教授的地位,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也无法强行勾销我的毕业证。”
竟是这样。
慈郎并非业内人士,无法对教授的看法做出评价,联系到伊集院对教授颇为褒奖的描述,还有主动示好的行为,也就是说,伊集院并没有记恨教授的这番评价。
“因为这样,所以你更加认为教授是个正直的人,对吗?”慈郎猜测道。
伊集院微微颔首。
大猫果然是非常可爱。
沉浸在这样的想法中,慈郎跟着伊集院转进横排小路,不远处,有个身穿旧式西装、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先生,他单膝点地,蹲在墓碑前,正在用手帕擦拭眼镜。
伊集院示意慈郎停步,自己走了过去。
伊集院行礼招呼道:“大河内教授。”
“是你啊。”
戴上眼镜的大河内教授有些许惊讶。
伊集院尊敬地应道:“是我。”
大河内教授:“穿成这样,是祭祖后直接过来的吗?”
伊集院:“是的。”
大河内教授重新看向墓碑:“有,好几年没见了吧?”
伊集院:“是的。”
大河内教授:“也难为你还记得。”
闻言,伊集院只是点了头,上前轻轻放下那束百合花。
片刻沉默。
大河内教授叹了口气,看着墓碑问:“还是睡不着吗?”
伊集院:“好很多了。”
大河内教授:“哦,这是好事。”
就在慈郎为这颇为温情的对话满怀欣慰时,他听到大河内教授冷不丁地问:“那么,病情呢?”
伊集院竟然还笑了一下:“您应该查过文献了,这是天生的,无法改变。”
又是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大河内教授终于又转过头来,抬起眼睛看着伊集院,严肃地问:“你还是无法珍惜生命吗?”
伊集院有些回避地答:“我有了想要珍惜的生命。”
大河内教授惊讶:“你有孩子?你结婚了?”
“不,”伊集院侧过身,向大河内教授示意站在三步外的慈郎,“我是说我的爱人。”
不知为何,有种见家长的感觉,慈郎慌忙鞠躬行礼。
“你的爱人?”大河内教授看了一眼慈郎,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对方过于出众的容貌,大河内教授不自觉微微皱眉,口里重复了一遍这个称谓,片刻后,态度不置可否地重新看向伊集院,语气更加严肃,“那么,你自己的生命,你打算珍惜它了吗?”
这一回,伊集院出奇的诚实。
伊集院冷静回答:“我爱他,不想离开他,所以会极力避免造成恶劣后果的冲动或死亡,这算吗?”
第三次沉默降临了。
不知多久,大河内教授站起来,简短道:“既然来了,就烧柱香,你们两个。”
慈郎忽然惊醒,与伊集院一起,对着教授兄长的墓碑,恭敬地上香拜祭。
他们离开时,教授说:“年底,你们,来家里吃个饭吧。”
慈郎心急抢答道:“谢谢您,和臣和我一定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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