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说:“它的诞生,和心愿成真有关。”
温衍猛地抬起头。
江朝缓声道:“一百多年前,大约可以追溯到清朝末年,当时朝政废弛,政局动荡,内忧外患之下,底层百姓民不聊生。”
“尤其是南槐村这种偏僻荒凉的地方,落后艰苦的生活超乎想象。”
“世道艰难,仅是求生已艰辛不堪,偏偏还天灾不断。”
“先是干旱。”
“农田寸草不生,庄稼颗粒无收,所有人都只能忍饥挨饿,他们最期待的是每天仅供应一次的热粥。尽管那粥汤比水还稀薄,却是他们唯一能入口的食物。”
“后来,连赈济的粥也没有了,这里的人彻底被抛弃了。”
说到这儿,江朝顿了顿,“黄粱山,你去过吗?”
温衍一惊,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只能微微点了点头。
江朝继续道:“那时的黄粱山,找不到一根草茎,也没有一片树皮,因为它们早就被极度饥饿的人们给吃得一干二净。”
“实在没东西吃了,就开始吃土。有人把这种能吃的土,叫做‘观音土’。”
温衍低声道:“我们老师在课上说过,这种土其实是粘土矿物,根本不可能被人体消化吸收,吃了以后只会堆积在肠胃,最终把人活活胀死。”
“没错。”江朝点头,“但是,对这些人来说,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生存都无比困难的饥荒年代,为了果腹保命,观音土就成了救命粮,谁还管它有没有害处,只要吃了能填饱肚子就行。”
温衍眼睫略颤,他仿佛真的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村民,蹒跚爬上黄粱山,用一双双骨瘦如柴的手搬走石块,刨开泥沙,挖出里面的白色土块。
观音土的土质很细腻,看起来和面粉没什么区别,可吃起来却有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十分咸涩难咽。
但是,已经饿得疯魔的人根本顾不得这么多,是什么都无所谓,哪怕是毒药,只要能用来的填饱肚子,在他们眼中都是珍贵绝顶的美味。
人们吃下了观音土做的馍饼,一个个都不饿了,枯黑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他们发自内心地感恩,感恩仁慈善良的神明没有抛弃他们,还赐福给他们如此珍贵的食物。
死了。
许多人接二连三地死去,死时瘦骨嶙峋,唯有腹部鼓胀如卵。
可这并没有阻止其他人继续吃观音土,反正早晚都会死,宁愿做饱死鬼,也不愿做饿死鬼。
“后来怎样?”温衍追问。
“实现了。”江朝举起双臂,扬声道:“虽然这个香火稀少的贫穷之地已经被崇高而伟大的地球诸神抛弃,但村民们渴望生存的强烈愿望到底得到了回应。”
“终于有一位神明降临此地,行使了祂的神力,向我们展示祂的奇迹。”
他嗓音高昂,情绪激动,可温衍听着觉得总觉得他语气不太对劲,有点怪怪的。
尤其是说到“地球诸神”这四个字的时候,颇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咬牙切齿的恨意与讽刺。
“我的祖先江云山最先感知到了神降,他在睡梦之中窥见祂的身姿,听见祂的低语。”
温衍身形一颤,“为什么……你的祖先也是在梦里?”
江朝道:“正如世间阴阳,此消彼长,灵感与理性亦然。”
“当我们身处梦中,我们的理性会降到最低,而灵感则攀升到最高。这将帮助我们不受蒙蔽,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与另一个维度的祂们交流接触。”
温衍哑然失语,脸色逐渐发白。
按照江朝这个说法,他做的那些怪梦并不是他的幻想,那只烦人精怪物,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江朝道:“从那之后,江云山就光荣地成为了祂的代言者。每一代庙主,都必须履行使命,做信徒与祂之间的沟通桥梁,向祂传达信徒们的愿望。”
一听到“愿望”两个字,温衍的心又突地跳了一下。直到这会儿,他才终于有心思去观察这间阴暗狭窄的神殿。
还是没什么特异的地方。
供桌整齐摆放着香炉、香烛、烛台和油灯等数件器物,香炉里香灰积得甚少,浅浅一层,贡品唯有瓜果若干。
照理说,土地庙虽小,却庇佑一方,香火不会稀疏。况且南槐村唯此一间庙宇,又只拜这一位神明,理应香火旺盛,供奉丰足才对。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江朝开口问道:“你认为愿望是什么?”
温衍一怔,“愿望不就是指想要实现的事情?”
“对,但也不全对。”江朝道,“每个人想要实现的事情有很多,想要变富有,想要变漂亮,想要受欢迎。但这些都不算愿望,充其量只是妄想罢了。”
“南槐村的人不会为了这些可有可无的无聊妄想,来这里祭拜供奉,叨扰神明。”
“那,真正的愿望,到底是什么?”温衍握紧拳头,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江朝露出微笑。
“天色已晚,我该离开了。”
温衍追到他身后,“如果、如果是真正的愿望,土地神可以为我实现吗?”
神殿大门缓缓合上,江朝那张毫无特色的人类平均脸在门外的逆光里逐渐变暗,弥漫开浓烈的诡秘莫测之感。
温衍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好像对自己说了句什么,可没来得及听清,“砰”!
大门沉重地关上。
守灵该开始了。
***
守灵是最难捱的,需要彻夜守候在灵柩旁,直到东方将白。这一漫长过程中的孤独、恐惧、悲伤,非亲身经历不能体会。
温衍看见江朝给他准备的保温睡袋、便携式取暖炉和各种零食饮料,这些东西能帮助他尽可能舒服地度过守灵夜。
但他不需要。一点儿都不。
“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人了,阿漓。”
江暮漓躺在灵柩里,身边堆满金银元宝和鲜花,在过于刺目的鲜艳灿烂之中,保持死亡的沉寂。
“可是,你已经不会再理我了。”
温衍趴在灵柩边,素白的指尖仔细又轻柔地拂过江暮漓有些凌乱的额发。
江暮漓的头发也是很漂亮的,漆黑如墨,在光线里会若隐若现地泛起一种奇妙的深红。
那种微微眩晕的光泽,总叫人不由自主联想起蝴蝶翅膀的粼粼光浪。
手感也很好。
温衍以前总喜欢摸着他的头发入睡,睡着了也不肯放。
江暮漓就为他把头发蓄长,好让他抓起来更加舒服。
他是一条漂泊无定的小船,江暮漓是他唯一可以停栖的岛渚。
死亡斩断了将他们维系在一起的锚链,他正在远离他的岛,重新迷失在横无际涯的波涛之中。
温衍已经哭不出来了。
哭礼的时候,他也没有流出一滴泪。
他想,应该是泪腺已经干涸,呜咽也好,抽泣也好,都是悲伤持续刺激之下的肌肉本能。
“阿漓,你跟我说说话吧,不要不理我。”
“我已经快到极限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温衍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抓着灵柩边沿。他的背脊被沉重的悲伤压垮,弯得很低很低,崩出单薄脆弱的弧线。
温衍不是没想过要坚强、要好好生活下去。但一想到自己未来的人生再没有江暮漓存在,便只有恐惧排山倒海般袭向他。
怕得快要死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从失去至爱的阴影中走出来的,他真的做不到。
手指上的订婚戒指与灵柩相磕碰,发出坚硬而轻微的声响。
温衍摘下戒指,动作很慢,仿佛这枚戒指已经成为他血肉的一部分,有种活活撕裂的剧痛。
温衍把这枚戒指放进了江暮漓的手里。
明明在江暮漓把它送给自己的时候,自己还笑着对他说:“我永远不会摘下来。”
温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过去的。
当他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梦的时候,他正被那只巨大的六翼蝴蝶怪物用触手紧紧缠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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