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会有赐予幸福的魔力吗?
这一天,范倩楠没有把他关进杂物间。
“你就呆在门口好好反省,我不想看到你。”
房门“砰”地重重合上。
他离家只有这一扇门的距离。
可他回不了家,或者说他从没有过真正的家。
他抱着膝盖蹲下来,不知道自己要反省什么。
如果自己真犯错了,那就是自己太傻了,傻到以为贴上一个福字,就真的能拥有幸福。
白蝴蝶来了。
它飞得很慢,很吃力,每逢下雨天它就会这样,它和雨水不合。
温衍掏出手绢,小心地帮它擦掉翅膀上的水珠。
“如果妈妈能记得我就好了。”他孩子气地碎碎念,“她是因为忙得忘了我,所以才不来接我的。”
白蝴蝶两只圆溜溜的小黑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记住。
***
冬天一季又一季地来。
温衍跟着范倩楠搬出了他们原来租的老破小公房,住进了陈家的豪华大别墅,但他的生活没有半点儿改变。
阴湿绵长的冬雨一直笼罩着他的人生,将他浇淋得寒冷彻骨、体无完肤,一刻都未曾止歇。
高一那年的冬天,陈家人决定去另一座城市度假。
当他们驱车飞驰在壮丽雪山间的公路上,准备前往缆车乘坐点的时候,温衍正虚弱地蜷缩在床上。
他发了高烧,之前身上被陈钰生踹出来的旧伤还没好,如今因为高热炎症严重,痛得他像被丢进烈火中烧灼,连呼吸都困难。
今天还是自己的生日啊……他迷迷糊糊地想。
自己会死在生日这天吗?那生日不就变成忌日了吗?
意识模糊间,他仿佛看见一只白蝴蝶飞向了他。
虽然已经忘记幼年时曾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白蝴蝶常来陪伴他,但习惯却不会轻易磨灭。
他不由自主地对蝴蝶说起了话,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好好听帮他说话了。
“我能像你这么自由就好了,无拘无束,没有牵绊。”
蝴蝶落上他的前额,轻盈如一片花瓣儿。
不可思议,他的额头好像没那么烫了。
“你真漂亮,像雪花一样。”他说,“这座城市的冬天常常下雨,却不常下雪。我好想能看到一场真正的鹅毛大雪,最好像烟花一样盛大。”
蝴蝶点了点头。
“你会像雪一样融化吗?总感觉你很快就要消失了。”
蝴蝶左右摇晃着触须。
随着时间推移,祂和温衍之间的因果如纺车上的纱线,不断缠绕紧密,现在已经可以在他身边留得更久。
甚至,对他的因果做出引导,使其暂时偏离原有的轨道。
“对不起,我应该用甜的东西招待你的,但我身上太痛了,实在动不了了。”温衍定定地凝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蝴蝶注视着他,触须轻轻颤动,仿佛在一同感受他的痛楚。
“下次有机会的话,我请你吃甜甜的蜂蜜吧。谢谢你来陪我,我真的好孤独。”温衍轻缓地叹出一口含着泪气的呼吸,“如果我能有一直陪伴在身边,不离开我的家人就好了。”
蝴蝶飞了起来,扇动了一下翅膀。
那样一双纤薄如纸的精巧鳞羽,看似只能在空气里荡开一丝透明涟漪,甚至无法摇动一朵小小的花。
但实际上,却能在因果的另一端,掀起巨大而恐怖的风暴。
此刻,就在那片和虹城市相距千里的雪山,一座缆车发生故障,从高空直直坠下。
“轰!”
摔了个粉身碎骨
***
愿望实现了。
全部。
***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飞来的白蝴蝶越来越多,它们汇聚在一起,宛如成千上万片雪花组成的纯白风暴。
温衍被蝶群淹没,他处在一个类似台风眼的位置,蝴蝶们温柔地簇拥着他,托举着他,为他隔绝了凛冽呼啸的寒风。
他不再坠落,就连冻僵的身体都感觉到了丝丝暖意。
蝶群绽放出灿白的荧光,随着光芒渐盛,它们也逐渐融合成一体,幻化出神明降世般梦幻圣洁的少年轮廓。
少年的姿态与动作,亦轻盈优雅如蝴蝶展翅。左手揽过温衍的腰,将他紧紧搂进怀里,右手握住他冰冷而纤细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粼粼荧光如退潮的海水,慢慢从少年身上褪去,显露出鲜活而生动的身姿。
黑发如鸦羽般垂在颈侧,勾勒出流畅优美的线条,也愈发衬得皮肤冷白胜瓷。眼睛像两丸养在冰雪水里的黑水银,澄凝不动,湛然生光。
温衍愣怔了好一会儿,眼眶里升腾起水雾,睫毛向下一扑撒,扇落一颗很大的眼泪。
少年泛着闪碎光泽的发梢飘落一粒鳞粉,幻化成一羽白蝶,珍惜地接住了这颗眼泪,不舍得让它碎散在风中。
“衍衍,你终于想起我了。”
温衍眼圈儿红得更加厉害,用发抖的声音说:“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不是说喜欢我吗?不是答应过我会一直陪着我吗?”
“为什么你也会突然抛下我,为什么连你也会不要我!”
破碎的、愤怒的、饱含悲伤的苛责,每个字都像尖锐的玻璃碎片,不管是爱的人还是被爱的人,灵魂都被反复切割得伤痕累累。
“我这么让你们讨厌吗?对你们来说……我就这么多余吗?”
“我对你们做过什么吗?我伤害过你们吗?我明明一直在忍耐,可为什么你们还是要这么对我!”
“你们故意抛弃我,故意把我推得远远的,我明明知道你们是不会回来的,可我还是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但你们从来没有为我回过一次头。”
“既然不爱我,恨我,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在我知道爱是什么之前,就先将我杀死……”
江暮漓没有说话,只是像之前以白蝴蝶的姿态陪在他身边时那样,安静专注地聆听。
祂的后背舒展开三对巨大的鳞翅,一对替他拂去雪花,不让它们在他身上融化。
一对为他格挡凛冽朔风,眼泪被吹干成冰,脸颊一定会刺痛得厉害。
还有一对将他温柔包围,从头到脚每一寸。
在这双翅膀圈出的小小世界里,温衍不管想说什么、做什么都能被允许。
他所有的情绪,激烈的、痛苦的、不甘的、黑暗的,祂都能全部接受,甘之如饴。
“衍衍,我爱你。”
温衍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却压不住断续的呜咽。
江暮漓轻柔抚摸他的后脑勺,让他靠上自己肩膀。温衍湿.漉.漉的眼睛紧紧贴着祂,眼泪不断从睫毛底下渗出,浸湿了祂温暖的皮肤。
“我爱衍衍,那怕有成千上万的母亲、父亲、手足,把他们的爱全部聚集在一起,也终究无法媲及我一个人的爱。”
祂的语调平静而温和,仿佛不是在发出什么爱的宣言,而是在客观讲述一个比任何真理定律都不容置疑的绝对的事实。
温衍指骨紧蜷,又慢慢松开。
雪片落在江暮漓与身形不成比例的巨大鳞翅上,被融化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鳞翅轻振,水珠坠落,光晕闪动,反射出温衍此刻的模样。
只见一羽羽纯白无瑕的蝴蝶正扑棱棱地飞进他眼眶、头颅和胸腔,它们簇拥在他的伤口上,扑簌簌地掀动翅膀。
为了能在虚假的爱里一直自欺欺人下去,温衍割舍掉了最重要的东西,变得盲目、麻木、痴愚,只留下丑陋而痛楚的空洞。
蝴蝶们正将他失去的部分重新填满。
他曾认为自己的生命贫瘠如荒漠,永远不可能开出玫瑰。但现在,他开出了朵朵白花,纵使不及玫瑰艳丽醒目,也依然十分美丽。
温衍一点一点仰起头,酸楚又滚热的气息堵住了喉咙。他几乎是在对江暮漓做唇语:
“小时候我经常会跟蝴蝶说话,那只蝴蝶就是你,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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