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化登仙。”温衍低声道。
“翁子玄”的埋骨之地,变成了一口泉眼。
象征泉水的天青薄纱源源不断地从墓穴中抛撒出来,顷刻间就铺满了整座舞台。
接下来,温衍和赵艺成看见的,就是熟悉的天寿堂广告里的画面。
瞎子和瘸子登上了山,喝了这里的泉水,顽疾治愈,身轻体健。
薄雾弥漫,整座舞台的布景迷离变幻,一座桂殿兰宫飘然出世,奇花匝地,琼树摇曳,处处浮翠流丹、祥云瑞气,神妙莫测,犹胜极乐仙境。
所有“人”似乎都摆脱了人间的烦恼痛苦,获得光明、清净和快乐。
它们载歌载舞,畅饮欢乐,引颈吟哦:
“绿盖纷纷,多少个、云霄仙子。
应是有,瑶池盛会,靓妆临水。
道未立、身尤是幻。
浮生一梭过,梦回人散。”
一曲终了,它们齐齐朝台下鞠躬作揖,只见华服飘然委地,连同琼楼玉宇全都消失。
偌大的舞台空空荡荡,仙乐归于寂静,盛景化作泡影,无影无形,无声无色。
唯有“翁子玄”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中央,用两轮空洞的黑眼窝与他们对视。
赵艺成壮着胆子质问:“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翁子玄”以沉默相对。
良久,它才拖着长音,似哭非哭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我真是受够谜语人了!”赵艺成怒了,“老子的智商已经不是高三那会儿了!这特么又是在说什么!”
“天地是大熔炉,阴阳二气是炭火,造化是炉工,世间万物都在里面被煅烧和熔炼。”温衍顿了顿,“人活在这世上,便有这么痛苦。”
“正解。”“翁子玄”赞赏道,“我想做的,不过是自成正果,救济万民,使他们摆脱永无止境的痛苦,相亲相敬,永生同乐。”
赵艺成怒道:“得了吧,你平白无故害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有脸说这种话。”
“无故?”“翁子玄”冷笑,“这世上从不在无因之果。垂老之人渴望寿考绵鸿,重病之人渴望体健安康,是我救济了他们,才使他们从老病死的苦难中解放。”
“你,”他指向温衍,“爱人罹患绝症,无药石可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死亡。”
又转向赵艺成,道:“而你……”
赵艺成立刻打断他,“我怎么了!”
“翁子玄”看着他,冷酷而悲悯地一笑。
“人生在世,不正如身处荆棘之中么?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至于我,晚年身染沉疴,疲癃残疾,虽苦苦炼丹修真,却仍不得益寿延年。所幸如今,我已成地行之仙,逍遥于人世间。”
“再看这些人,或孤独鳏寡,或孑然无依,或缠绵病榻。睹物兴情,感慨系之,我又岂能坐视不理?”
赵艺成扬声反驳,“明明是你欺骗了他们,害得他们都变成了怪物!”
“那又如何啊?”“翁子玄”仰天一笑,“他们身康体健,不比之前松快吗?他们亲如一家,不比之前舒心吗?”
“为人之时,他们劳苦一生,养儿育女,老来却未见得有福报。超脱人躯之后,他们得到的快乐,却要多得多。”
再一次,帷幕徐徐拉开,掌声雷动。
在隆隆音乐声中,身穿深红金线刺绣寿衣的人们站在那里,高歌一曲《欢乐颂》。
“馫靐灥癵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
在你光辉照耀下面,人们团结成兄弟……”
庞大的变奏曲充满庄严的宗教色彩,虽然原曲中“欢乐女神”四个字被替换成难以形容的诡异发音。但瑕不掩瑜,丝毫不影响这支合唱的光明灿烂、气势恢宏。
脑髓在激烈颤抖。
无言的快乐。
伪装的快乐。
神圣的快乐。
空虚的快乐。
短暂的快乐。
痛苦的快乐。
难以计数、无法辨析、纠缠混杂的属于人类的复杂感情,顺着大脑的每一寸沟壑纹理穿梭不息。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模一样的灿烂笑容,他们每个人手上倒捧着的遗像上,也露出了硕大的笑脸。
“你们也来吧。”“翁子玄”朝两人伸出手,“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茫茫人世间,众生皆苦。”
“唯有证悟大道,方能涅槃解脱,自此不知老之将至、病之将至、死之将至,永远沉浸在无上的快乐之中。”
若能出离诸般痛苦,无忧无怖,自然是很好很好的,温衍想。
但是作为代价,要变成一具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
只有行尸走肉,才能做一场永远不醒的美梦。
他回忆起自己与古蝶异神举行神婚时做过的那个梦。
梦里,他和江暮漓又回到了以前的幸福时光。
他真的很想长梦不复醒。
但是,一旦做了这样的选择,自己之前和江暮漓经历的一切,生时相遇的甜蜜,死后离散的苦泪,好像都变成了笑话。
厚厚的幸福浮沫之下,是无意义。
江暮漓是死了,又不是和他分手。
他想要的是真实存在的江暮漓,不论是活人还是尸体。
“你根本不是翁子玄。”温衍慢慢开了口,“你只是一个冒名顶替的怪物,用下作的手段侵占了翁子玄的躯体。真正的翁子玄不会做这种卑鄙的事,他不会这样侮辱自己。”
“翁子玄”显然被激怒了。
这种怒意,类比人类走路被鞋子里的小石子硌到。纵然生气,却不会把一颗石子放进眼里,随手抖掉就是了。
更何况,温衍实在太弱小,也太可怜了。
在它的感知里,温衍就算在人类中,也是极其微渺的存在。
如果说普通人类的灵魂是一根点燃的火柴,那温衍的灵魂就是即将熄灭的火柴。
它都不敢相信,怎么会有生物的灵魂微弱到这种程度。相比那些病重垂危的老人,温衍才更像下一秒就会死去的人。
只是,像它这种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存在,对这种细枝末节之处,才不屑多费一丝心神去思考。
就像你在路边看到蚂蚁搬家,仅仅只会多瞟那么一眼,不可能深入去想缘由。
但见“翁子玄”一挥拂尘,一只黑色怪虫便以超乎寻常的速度,直朝温衍振翅扑去。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苍白清瘦的人类青年下一秒就会和台上那些人一样,意识被掠夺主宰,躯壳沦为滋养怪虫的温床。
“嗤。”
怎料那只怪虫都还没碰到温衍,就化为一缕黑烟。
“卧……槽?”
赵艺成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温衍,看不出来啊,你也有麒麟血?”
温衍无语,“盗墓小说看多了吧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张家后人。”
“不是,那这怪虫怎么怕你啊?”
“我一年四季都招虫,所以每天都会往身上抹一点防蚊虫的清凉油……”
“这特么是蚊虫吗!”赵艺成吐槽。
温衍握紧口袋里的清凉油,这瓶东西可能真是他唯一的武器了。
“你能不能把所有人都放了?”他直视“翁子玄”,努力让语气听起来不卑不亢。
“虽然我们人类很弱小,在你们这些另一维度的存在者眼中不值一提。但人类的事,生也好,死也好,只有人类自己有资格替自己做决定。”
“翁子玄”被激怒了。
小石子无意识硌到脚,抖掉就行。
小石子有思想,会说话,会反抗,不能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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