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山直起身子,两指并作一指点在萧怀舟眉心中央,少年紧皱的眉头似乎是感应到有人在与他同行,逐渐松开,只有眉间淡淡的那缕哀愁,怎么也挥之不去。
这是归云仙府的入梦之术,可以窥探一个人的梦境。
谢春山本无意去窥探旁人的隐私,但因为那枚铜钱里面有萧怀舟生母的一缕残魂。
唯一可以让萧怀舟见到他心心念念母后的办法,便是生魂入梦,于梦中相见。
但终究人鬼殊途。
也不知这缕生魂是否还可以认出自己的孩子,所以生魂入梦,谢春山必须跟着。
萧怀舟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梦了。
重生醒来的每一日,他都会梦见那夜的长阶雪落,也都会梦见烈火封城时候的孤单无助。
可今日,他梦见了一个人。
他的母后。
前世今生加在一起,都没有再出现在他梦中的母后。
大雍朝已故的昭温皇后,此时还是碧玉年华,虽然已生下两个皇子,但难掩少女之心。
春花开放的时候,昭温皇后会穿着杏粉色衣衫待在皇都花园中,笑看两个皇子在那扑蝴蝶。
萧怀舟走进梦里,忽然就化身成了年仅四岁的稚子孩童。
他盯着手中紫竹杆做的捕网,一抬头日思夜想的母后在朝他招手:“舟儿,怎么不玩了?是抓不到蝴蝶吗?”
“母后?”
声音稚嫩。
“舟儿怎么哭了,都已经四岁了,不能因为抓不到蝴蝶就哭鼻子,你可是皇子。”
温昭皇后面带着笑朝萧怀舟走过来。
萧怀舟就是很久没有看见母后了,止不住的心酸。
这感觉其实不错,躲在四岁小屁孩的躯壳里,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大叫就大叫,不要去考虑什么礼教什么规矩。
还是童年时候最自在啊。
萧怀舟抬起胖乎乎的小手,擦了一把眼泪,丢下手里的捕网跌跌撞撞朝自己母后怀里钻去。
直到鼻尖嗅到熟悉的,独独属于母后身上的味道,萧怀舟一颗颠沛流离的心,才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很奇怪。
每一个孩子对母亲身上的味道都特别熟悉,特别依恋。
只需要轻轻一闻,就能够分辨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他的母亲。
“羞羞羞,都这么大了还抱着母后哭鼻子,怀舟最羞。”
坐在亭子里端正身姿的太子扭过头来,实在忍不住冲着萧怀舟做了个鬼脸。
分明都是一个母后生的。
结果萧怀舟可以肆无忌惮的玩耍,萧怀柔却不得不连逛御花园都要带着今日的功课温习。
何其不公平。
昭温皇后笑着将两个孩子搂入怀里,天光尽亮处,是久违的人世间最普通的温暖。
谢春山将自己的身形隐在御花园深处,默默的盯着花园中那个胖胖的小身影。
倒是从来都没有见过萧怀舟笑得这般开心。
小时候的萧怀舟,还是蛮可爱的嘛。
梦境里的时间与现实中的时间并不一样,那些快乐的美好的回忆,很快就会切换到另一个画面。
谢春山跟着萧怀舟的步伐,走着走着,小小的四岁孩童就变成了六岁的少年。
六岁的萧怀舟,昔日婴儿肥的模样已经消失不见,个子长高了,身形也变得窄瘦起来。
他倔强的跪在青玉石板上,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
可天气太凉了,萧怀舟跪在那儿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
即使已经跪了一晚上,依旧无法得见天颜。
因为他怀中的那只波斯猫下午在御花园的时候一不小心窜出去,抓伤了明贵妃。
抓伤是小事,奈何明贵妃身怀六甲,当即就吓得跌坐在地上,整个皇宫里乱作一团。
萧帝愤怒极了,扬言明贵妃要是出什么事,就要将他这个纨绔皇子和怀里的猫一并处死。
以命赔命。
萧怀舟记得自己小时候哭的撕心裂肺,跪在地上不停的以首叩砖,叩的头破血流。
只求父皇不要怪罪母后。
可任凭他哭了多久,他的父皇都没有出来看他一眼。
萧怀舟抬手,想要轻轻抚摸一下怀中的那只波斯猫。
手抬到一半,却又停顿在半空中。
他已经派人将那只猫送出宫了,这只是一场梦。
他发过誓,这辈子他都不会再触碰这只猫。
不过是一场梦罢了,熬过去也就结束了。
萧怀舟跪直了身体,瘦弱的少年肩膀没有塌陷,而是版真真的跪在那儿。
直到日思夜想的母后从他背后走出来,扶住他的肩膀:“舟儿别怕,母后在这。”
萧怀舟记得很清楚,当年母后也陪他跪了两个时辰。
这件事后母后膝盖上便落下了病根,万逢阴雨天就需要宫女拿盐袋热敷,才能走得动路。
萧怀舟轻轻拽了拽母后的凤袍,语气真诚。
“母后别跪,这不是我们的错。”
他也随即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猫儿放到地上,眼神凌厉的盯着大殿那扇紧闭的朱门。
不是他的错。
也不是母后的错。
更不是那只无辜的波斯猫的错。
明贵妃小产,是因为明贵妃腹中本来就怀着死胎。
不过是找个由头让这个孩子名正言顺的掉了,这种罪名就要无端端污蔑在他与母后身上。
萧怀舟那时候年纪太小,直到成年之后才将这桩尘封已久往事的来龙去脉,全都打探清楚。
可惜等真相大白的时候,母后早已驾鹤西去。
没有人会再去在意什么是真相。
既然是在梦中,他就不会再让母后跪一次,再伤一次。
一场黄粱大梦,不就是为了弥补曾经的遗憾吗?
一场黄粱大梦为什么还要按照曾经的路数走下去。
那还做什么梦?
被萧怀舟拽住衣角的温昭皇后,慈爱的垂下目光,捏住那只小小的手。
母子两个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并肩携手看向那扇紧闭的朱门,不管门后迎接他们的将会是什么狂风暴雨。
这一刻萧怀舟没有哭,没有哀求。
只是紧紧的拉着母后的手,还带有温度的,炽热的手。
最后那扇朱门再也没有为他们打开。
一夜过后,萧怀舟就出现在了长宁宫里。
他睡眼朦胧的睁开眼,周遭的仕女全都行色匆匆,但眉梢间洋溢着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喜气。
“今天是册封太子的典礼,大家手上的东西都给我谨慎一些,一点错误都不可以犯。”
有懂事的大宫女细细叮嘱下来。
萧怀舟有些蒙圈的坐在床榻上。
册封太子典礼……
想起这件事,他遍体生寒。
萧怀舟左右环顾,果然看见大殿的铜镜前,太子萧怀柔端庄站在那儿,由宫女一层一层为他套上属于皇太子的衮冕。
皇太子衮冕九章,上面绣着山,龙,华虫和宗彝四种图案,下身龙鳞锦面,带着白珠九旒。
外配蔽膝、金龙凤革带,足踏红袜赤舄。
小时候的萧怀舟有多羡慕太子哥哥身上穿的这般华丽,直到长大以后他才知道。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太子的服饰越华丽,身上承担的责任就会越重。
从萧怀柔踏上太子之位的第一天,付出的第一个代价。
便是失去母后。
萧怀舟三步并做两步从榻上跳下来,急匆匆的在宫殿里四处寻找母后的身影。
有小宫女拦住他:“四公子莫急,皇后娘娘她去后殿换大典服饰了。”
萧怀舟立刻往后殿冲。
他希望母后换快一点,再快一点。
最好在那个疯子来长宁宫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已经去了大典,便不要再出现血染长宁宫的惨痛事件。
萧怀舟仓皇跑到后殿,看见那抹身着黑红色礼服的温婉身影,他松了一口气。
“母后,儿臣舍不得你。”
“傻舟儿。”
温昭皇后什么都没问,只是紧紧的将自家孩子揽在怀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可梦境虽为梦境,虽然可以由着自己的意志做想做的事,却没有办法阻止历史进程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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