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扭过头,透过帘子瞧着自家四公子。
青衫儒雅的十六岁少年,一双眼睛淡漠地盯着厚重车帘,仿佛在透过车帘看什么东西。
少年的五官其实有些寡淡,可是全都凑在一起之后,便成了一副可以细细临摹的古画,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不近人的仙气。
艳极情极,风雅透骨。
奇怪,明明还是朝夕相处的那个四公子,即使身体赢弱,却自有一分让人看着就会忍不住怜悯的风流在其中。
可是观书却觉得这个四公子与从前完全不一样。
这不一样在哪里,观书说不出来,只觉怪怪的。
“可要是这归云仙府的人在咱们眼前死了,到时候有人怪罪下来,怕是会为难到太子爷。”
观书是个懂利弊的,跟在四公子身边久了,有些东西自然而然会浸染到。
萧怀舟的一举一动并不仅仅关系到自己,而是牵连着太子的名声,若是全力救治这位归云仙府的伤者,倒是可以替太子博一个好名声。
若是弃置不顾……
萧怀舟没有说话。
他心里很清楚观书所说的事情,但他更清楚一件事。
那便是:谢春山绝对不会死。
他谢春山是谁,是归云仙府的天之骄子,是他人口中的高悬明月,是世间上下千年来唯一有机会飞升天道的宠儿。
谢春山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死去!
若不是现在他十分清楚谢春山这半死不活的状态不能开口说话,他真的是想要下车问一问谢春山。
朝代更迭,是命数使然。
那么谢道君的生死,是不是命数使然呢?
车外纷纷扬扬的小雪逐渐停了,在日落西沉的时候化作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本来苍梧大道上的雪就很薄,被雨水冲刷下去之后渐渐融化,露出下面有些年岁的青石砖来。
有夜风呼啸而过,吹动马车四角坠着的青铜铃铛,回音绕绕,经久不息。
一人一马车,就这么在空寂无人的大道上对峙着。
只不过,萧怀舟坐着,而谢春山是狼狈地趴在那儿。
潺潺血水染透了谢春山的白袍,将他腰间‘归云仙府’的印记浸透,遮掩住他的身份。
此刻他只是个需要救助的凡人,而不是什么谢道君。
雨越下越大,他身上的血好像流不干净似的,顺着雨水蜿蜒过来,一路绕到萧怀舟的马车面前,成为一条血河。
过了很久,萧怀舟掀开车帘,与谢春山隔着迢迢长街相望。
他很清楚,谢春山现在看不见他。
双目失明,指骨尽碎,一身法术都被夺去,曾经的天之骄子被人打断脊骨废去功夫丢在此地,连本命仙剑都被折段。
这便是初遇时候的谢春山。
一无所有,比凡人还要脆弱三分的谢春山。
前世,萧怀舟派人打听过,谢春山曾是归云仙府的得意弟子,但是因为一件事与府主产生了分歧,又被人以此大做文章,赐了个罪名关入思过崖百年。
只是不知,原本应该呆在思过崖思过的谢春山,为何会这般狼狈地出现在王都之中。
萧怀舟盯着那张令人无法忘却的脸。
不得不承认,谢春山被誉为高悬明月,是实至名归的。
即使他现在半张脸都沾着血,青丝长发凌乱地散落在额间,也掩盖不了他那股立于山巅,受凡人敬仰的风姿。
从他的角度高处俯视,谢春山狼狈虽狼狈,垂眸合眼之间,却掩盖不住那股傲杀三界不折傲骨的气魄。
萧怀舟看得入了神,曾经他有多喜欢这张脸啊。
喜欢到他几乎都忘了,忘了自己前世曾付出多大努力。
为他不远千里求药,为他兵临城下,为他树敌无数,为他远赴东夷,埋下亡国祸端。
这才将谢春山这只人不人鬼不鬼的破布娃娃,一点一点缝合好,悉心拼凑。
重新变成高悬明月的模样。
黑色的长靴,一步一步踩着血水走向地上趴着的那人。
他站定在谢春山面前,弯下腰,垂头看他。
高悬明月?
那么,这一世。
就让他亲手将谢春山拽下来,狠狠砸进这红尘里,将他弄脏,将他染成别的颜色。
他要碾碎谢春山的无情道,他要让谢春山与他同葬。
他要谢春山连死,都只能死在他的手里。
“把他带回去,关在我的寝宫里,手跟脚,都锁上链子。”
黑色长靴不再留恋,调了方向踏水而去。
作者有话说:
萧怀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锁起来,锁起来!
谢春山眯了眯眼:了解,媳妇儿的爱好已经get!
第4章
萧怀舟既然发了话,观书就不敢违背。
但四公子话说的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要锁在四公子的寝宫里……这,这归云仙府的道君确实应该带回去好好安置,可怎么会安置在四公子屋里呢……还要拿链子锁住人家道君。
这……不太像话啊。
要知道,四公子一向是个有洁癖的人,虽然体弱多病,但是平日里吃穿用度可都是要最好最精致的,一丝儿褶皱都不行,更别说把一个这么脏兮兮的人放进他的寝宫睡他的软塌了!
观书一言难尽地盯着萧怀舟离开的背影,登时觉得四公子怕不是被什么修仙之人夺舍了吧?竟然会说出这么惊为天人的话来。
但主子的吩咐,观书只能提着脑袋去办。
幸好萧怀舟的寝宫很大,隔间里还有一个小型汤池。
得在四公子晚宴回来之前把这位道君好好洗洗干净,免得到时候脏了四公子的床榻,又惹四公子不高兴。
眼见着萧怀舟执意自己走回去,观书只能匆匆回府着急忙慌地安排人来接道君,以免耽误了时间真的让人死了。
等萧怀舟自己踱步回到府里的时候,观书已经将人安全带到了府里,只是他的寝宫里现在闹哄哄的,喧嚣得很。
萧怀舟皱了皱眉,仿佛看到前世带谢春山回来的场景。
屋子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喧喧闹闹的,地上还有淋漓不尽的水渍,有几个小厮端着铜盆站在廊下唉声叹气。
“怎么办啊,这位道君不愿意洗漱,观书又怕弄脏四公子的寝宫……”
“就是,用强的吧怕伤了道君,到时候跟归云仙府不好交代。”
这些话皆被缓步而来的萧怀舟收入耳中。
观书瞧见他,连忙迎上来:“四公子,您一会儿要入宫去参加晚宴,里面太乱还是别进去了。”
“不去晚宴。”萧怀舟的语气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只是目光一直落在那扇雕花木门上。
“可您今天不是在校场赢了……”观书的声音逐渐弱下去。
他实在是想不通,四公子今日好不对劲,能去晚宴与王共饮,分明是个为太子长脸的好机会,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了?
“你们都下去吧。”
萧怀舟懒得解释,他对跟东夷和亲真的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在校场上大出风头只是为了抢萧长翊的机会。
大雍如今势力如日中天,只要不被萧长翊毁了,自可以千秋万代。
他不去晚宴,萧长翊也去不了,刚刚好谁都不用去见那什么劳什子东夷世子。
别看萧怀舟平日里纨绔不羁,弱不经风的。
但府里所有人都知道萧四公子说一不二的性格,无人敢去探究他话里的意思,也不敢忤逆他,这会儿得了命令,更加巴不得丢下谢春山这个烫手山芋。
于是院中一下子就撤了个干干净净。
月上中天,坠着冰棱子的屋檐上,渐次点燃一盏盏雕花浅黄色灯笼,将原本有些暗淡的庭院照亮。
萧怀舟没有立刻进去。
他在安静的院中静立着,细雪无声落下,在他周围覆上一片洁白。
萧府后院的主屋里,也点了一盏灯。
苍劲消瘦的影子映在窗纱上,朦朦胧胧间依旧能感受到那人的仙风道骨。
来之前他已经猜到了屋子里会是怎样的一副场景,无非是满地血水,谢春山倔强倨傲地坐在那儿,拒绝任何人触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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