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写的?”
谢九楼没有回头,问完便径自走过去随手翻了翻。
提灯又望向白断雨,对方正拼命示意。
“嗯。”他点点头。
屋子里沉默一瞬,听谢九楼道:“你今日在军中,练了功,喂了马……还做完了功课?”
提灯又应一声。
“……”
一边的楚空遥默默闭上眼,吸了口气,转头便钻出帐子。
白断雨见状也跟着钻出去。
才走出不远,楚空遥冷冷问道:“那些都是你教他这么说的?”
白断雨尚得意:“除了老子还能有谁。”
想了想,又道:“不过那些事儿不是他干的,我找人帮忙的。”
楚空遥:……
楚空遥叹道:“我本念着,教唆提灯偷铃鼓之事,阿九他吃饭的时候只能察觉端倪,但顶多过了今晚就会反应过来。如今看,不用等了。”
“你意思他已经发现了?”白断雨微怔,“不会吧?”
-
夜半昏明,营地悄然。
提灯睁眼,偏头静静凝视着谢九楼,见人呼吸匀畅,便掀开被子,无声出了帐。
白断雨早等在营地后那片林子里,一觑着提灯现身,便急急招手:“这儿!提灯……这儿!”
提灯跑到他面前,白断雨摊手:“鼓呢?”
一面说,一面就等提灯把鼓从怀里掏出来。
那鼓不过巴掌大,却很精致,侧边漆面还缀着各色玛瑙宝石,白断雨琢磨着,取下来给楚二编点好看的。
“那什么……”他朝提灯挤挤眼,“没发现吧?”
提灯摇头。
白断雨咧嘴一笑,抬头摸摸提灯头顶:“好孩子——”
话音未落,提灯身后出现一道颀长的身影。
谢九楼抱着胳膊,斜斜倚靠在一棵老松边。月光打在他肩头,他臂弯处挂着一件披风,身后葳蕤火光使谢九楼神色晦暗不明,只叫人道他正定定望着这里。
白断雨嘴角的笑僵在脸上,见谢九楼冲他偏了偏头,赶紧抱着鼓一溜烟跑了。
提灯不明所以跟着转过去,正对上谢九楼的眼睛。
两人对望不久,提灯只攥着裤子边不动,谢九楼踩进草丛里,一步步过去,给提灯披上披风:“冷不冷?”
提灯摇头摇到一半,又点点头:“冷的。”
谢九楼摸到提灯的手,一如既往热乎得像刚从火炉子里出来。
他低眼弯了弯唇,给提灯把披风裹紧,佯装呵斥:“冷还不多穿衣裳?”
提灯抿抿嘴,不吱声。
他今夜自打回来便怏着,既揣着事儿,对做什么说什么都迟钝得很。
谢九楼垂头,凑到提灯眼前看了会儿:“我们提灯,也有阿海海不知道的心事了。”
提灯眼珠子逡巡在谢九楼脸上。他不是不想说,是不会说。
九十四枯如槁木的身体和缠绵病榻的模样给了他太大的震撼,寻常人于天地不过一粟,蝣人更是朝生暮死。他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会和早已离别的同族重逢,更没料到,昔日那样生气蓬勃,坚不可摧的九十四,一旦超出蝣人死期,生命便如摧枯拉朽般枯萎下去。
当时他站在九十四的床前,身后帷幔飘飘,夜风里传来渐近的脚步声。
他知道自己拿了鼓,该走了,可他挪不动步。
九十四陷入昏迷,瘦得两颊也凹了下去,似乎被梦魇缠着,始终在皱眉呢喃,提灯像看到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在消逝。
突然,九十四猛烈咳嗽,蓦地醒来。
他和提灯四目相对,那对了无生气的眸子在尚未清明时就带着恨意,直到九十四在朦胧间看清眼前人,才倏忽震颤着发出诧异的眼光。
他剧烈喘息了两口,伸出那只皮包骨头的手,想喊一声“百十八”,话未脱嗓,又再次咳嗽起来。
提灯听见有人闻着咳嗽声进来查探,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了。
临走前最后一眼,他看见九十四急火攻心喷出一口暗沉沉的鲜血。
——夫阿四。
——夫玉山。
提灯挂念着那副画像,一夜恍惚。
他难以将自己目睹的一切组织成语言告诉谢九楼,从他和九十四的开始,到如期而至的告别,再到眼下猝不及防的相认。
故人未辞,却已身在两营。
提灯抵进谢九楼怀里,闷声道:“冷。”
“还冷?”谢九楼把他搂紧些,“今日在鬼头林,被吓着了?”
他说没有,谢九楼却执意要带他回去看伤。哪成想当真在小臂和指尖找到几处裂口,像冷箭擦过,又像皮肤皲裂开的。
“还说没有?”谢九楼翻找着楚空遥以往在他帐子里备的膏药,“日后要做什么,得让我知道。别听老头子的。”
提灯凝目瞧着那些细小的裂口,蹙了蹙眉。
他分明记得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没有这些伤口。
未及深思,谢九楼已蹲在他身前,叫他撸起袖子,拿药化了水擦伤。
“疼吗?”谢九楼埋着头问。
提灯已逐渐轻车熟路:“疼。”
他垂眼见谢九楼黑漆漆的头顶点了点,像是在笑:“吹吹就不疼了。”
“吹吹?”
“像这样。”
提灯看不见谢九楼对他的伤口做了什么,只觉着有凉丝丝的风拂过将将擦了药的地方,伤口便不辣了。
原来谢九楼说吹吹,是吹这儿。
提灯双目放空,又在瞎合计。
正合计着,忽听谢九楼问:“提灯……你是不是下个月就满十九了?”
蝣人一生潦草随意,却只有一样,是要在饕餮谷记录在簿的。那便是生辰。这也是因着要按出生把他们分圈编号的缘故。
提灯生辰是三月二十三,翻过这个月,就将临了。
提灯说是,谢九楼心更沉了一分。
他抹完药,回到柜子前收拾,决定明天就拿着鼓去往漳渊。
可天还没亮,阮玉山已带兵来到十城军营地前,讨债来了。
第73章 73
73.
尘烟如雾人如蚁,黑压压的大军分成两拨,肃杀之气横扫沙场,却只听闻猎猎朔风摇动旌旗之声。
两方麾下皆是数千将士,对峙在河这岸广阔平坦的沙石地上。
提灯有一匹敏捷的汗血马,那是他成为谢九楼近侍不久后楚空遥送的。
如今他勒着缰绳,高居马上,伴在谢九楼右侧,坐姿亦如身下的马匹那般挺拔。
两军首领相隔不过数丈,二城之主,难以动辄开战,阮玉山带着这些人来,不过是要谈判。
“谢九爷藏的好宝贝,”阮玉山的目光如一柄薄刃扫向提灯,“阮某金杯玉碗邀你赴宴,只当是贵客招待,不想九爷带了个分身,人在我宴席上,心却在阮家石窟殿里。”
谢九楼并不辩驳:“楼兰铃鼓,有能者得。阮公子当初谋取它的手段,我等不得而知。但既然明面上没有给出说法,怕是也谈不上光明正大。天下乌鸦一般黑,岂有两样的。许你驶暗水,就不准我搭暗桥?”
阮玉山的脸沉了下去。
“铃鼓一物,你还是不还?”
“谢某此行,奉的是天子的令。阮城主若有异议,大可将此事报达天听,恳请陛下定夺。”
阮玉山眼角微搐,扬起手中红缨枪,双腿已将马肚子夹紧:“我管什么天子!”
眼见他披风飞舞,人就要往谢九楼奔驰而来,千钧一发之时,阮玉山身后响起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
有人自他后方大军中缓缓上前。
那人在阳春时节仍披着极其厚重的狐氅,披风笼罩住全身,挺阔的帽檐盖住他低颔的脸,只露出一双瘦骨嶙峋的勒缰的手,血色全无,犹似发青。
阮玉山焰气顿消,无不担忧道:“阿四……”
昨夜他赶回壁宫,九十四已在昏迷不醒,等医官费力救了过来,对方竟不似以往那般对他冷眼相待,反而拼命抓着他的手,追问当日红州城进了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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