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留下此言,大概也是瞧不上楚王为人,再不入梦。
楚氏先祖自食恶果,在临危之际才又想起这位亲点众生的天神。他日夜祈愿,终于唤得这位天神入梦一见。
原来楚王倾注到剑中的杀念过重,而他一生寿命不长,因此到死杀业也未完成。剑中冤魂受困于巫祝之术,没为楚氏杀够人,便一直不得解脱。
剑魂携带着怨,又背负楚王留下的未满的杀业,只能将力量转移到楚氏子孙身上——大渝皇族后代,必有一人承受剑魂上身之苦,由他亲手完成楚王未完的杀业,直到十方冤魂得到解脱为止。
又或者用另一个法子,解了他们的怨气。
娑婆有一处陵墓,名悬珠墓林,用以存放世间四阶玄者的骨珠。娑婆生灵,魂无转生,唯有高阶玄者有能力把自己的魂魄在死前存放于骨珠之中,死后便可托人寻着门道挂在墓林里保存,以免埋在普通土坟下,任由风霜雨雪磋磨成灰——这只限于死前寿终正寝的玄者。
比如谢九楼的祖祖辈辈,就没一个人的骨珠悬在那林子里头。因为谢氏子孙大多死在沙场之上,还有少数诸如谢九楼的小姑那般,因受蛊毒死在路上,总之要么随戬沉沙,要么受飞来横祸,别说完整的骨珠,就连一具尸身,也少有找到的。
谢陵之中,存放的不过是谢家满门的衣襟罢了。
而那墓林存在的意义,本是骨珠中的灵魂都坚信着一个传说,渴望着有朝一日得以重生。
传说甘露之水是怒火悲汤塑造肉身的根本,只要有朝一日娑婆洒遍甘露,就会汇成冥河,他们这些有灵魂、由骨珠的生命就还有往生之机,还能进入轮回。
楚王的骨珠就悬挂在那片墓林里。
只要楚氏子孙自愿去墓林请了那颗骨珠回来,再将楚王骨珠植入自身,在楚王魂归娑婆之际,持剑自戕,让楚氏剑得以完成杀主的夙愿,剑魂怨气尽消,其中冤魂自得解脱。
临死的楚王深恐自己和后代受此灾殃,在梦中恳求山鬼将此剑带回永净世镇压。
山鬼虽知业债必偿,但也还是答应了。她能把这剑带回永净世镇压一时,但楚王所犯过错终究要由他的子孙付出代价,楚氏剑必定会回到娑婆进行报复,只是迟早的问题。
果不其然,在山鬼神影被第达尔请去娑婆不久,楚氏剑也趁机逃脱永净世,回到大渝皇宫作祟。
亏得白断雨和谢中鸥想出以邪克邪的法子,才把伥鬼和楚氏剑这两样烫手山芋一起给镇在了漠堑底下。
谢九楼暗自琢磨着,忽问:“老头子知不知道她在这儿?”
“哪能让老头子知道,”楚空遥抄起手,“那言三姑娘还能有一天安生吗。”
二人出去,同言三颔首称礼。
言三此行本意是为了谢九楼那支草笛,如今听说被第达尔的妹妹拿去便作了罢:“兴许她妹妹使着,倒比我们更有作用。”
又说起楚氏剑。
“这是瞌睡遇着枕头,”言三对谢九楼道,“伥鬼你既要除,就叫楚氏剑落了单。正好使那孽障跟它相互克着去,也还能再安生个几百年。”
她扬目眺望远方山尖,半晌未听谢九楼回应,才转头一看,谢九楼似是欲言又止。
“谢小将军,有事?”
又是谢小将军。
谢九楼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问道:“提……百十八,言三姑娘可知他真实身份?”
言三同他对视少倾,确定谢九楼意有所指,方轻轻一笑:“看来谢小将军也是慧眼识珠。勘破观音真身,是我小瞧了你……他自己,可知道了?”
谢九楼苦笑:“他能知道什么。他整日除了吃饭睡觉,其他一律不放在心上的。”
言三便不言语。
半晌又道:“他不洞人情,正是来此受苦之故。虽心智不全,却是比在永净世更讨人喜欢。”
“三姑娘是几时认出他的?”谢九楼问,“他常同我说,你待他极好,想来正是这个缘故。可我瞧着,你并不打算将事情全须全尾告知于他?”
“告知他做什么?我跟无相关系很好么?”言三道,“无相那个臭脾气,回了永净世,还能念我半分好不成?不过举手之劳,让他多活两年,在娑婆多吃点苦罢了。”
她睨着谢九楼:“眼下看,倒是误打误撞,叫他享福了。”
“他吃了很多苦,”谢九楼正色道,“现在也并不好。”
“有人知念他苦,便不算很苦。”
言三含笑看向山麓,不再说话。
谢九楼默然片刻,又问起她是如何得知自己身份的。
“我听白断雨说,天神入娑婆,是要剥去记忆,重新投胎的。”
“我乃司梦之神,”言三低眼,捻着指腹,淡淡道,“左右不了我凡人之身,还左右不了我的梦境么?”
她从腰带下扯出一个锦囊,里头是一块铜镜。
“这镜子叫往生镜,是上一个由迦覆灭前,一个幻族大妖所留,凡来照过,皆可在其间参破自己前世。幻妖者,便是由幻境而生,又可编造幻境的种族。”
那幻妖名叫长舒,当年身为幻族之主,因着这块镜子,差点亲手杀死自己毕生所爱。后来虽把人救了回来,却仍有心结未解。一日误入东海封印的魇兽所造的梦境,长舒长睡不醒,他所爱之人为了救他,不惜舍身入梦而去,在那梦里,两个人竟把心结解了。
那大妖有所感念,便把这往生镜留在了梦中,直到那个由迦覆灭,时间运行到这个由迦,山鬼司梦之时捡到了它。
“你在梦里,让自己照了这面镜子?”
“那自然不是。”言三否认,“我的性子我清楚,若是在梦里照过,醒来我绝不信的。”
“那——”
“我把镜子丢进娑婆,给梦里的自己留了信儿,让我梦醒以后去找。”
“你丢在哪的?”
“饕餮谷啊。”言三道,“不然我怎么会选择投生到那儿?”
谢九楼愣了愣:“那观音投生……也可以选的吗?”
言三摇头:“他那是受罚,我不清楚。”
她把锦囊递过去:“你拿去给百十八照照?”
“不。”谢九楼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又低头摸摸鼻尖,躲开目光道,“提灯……不用照。”
-
十城军入了大漠,因去年才跟漠堑打了一仗,便不像先前在东屹城那样直接递拜帖入行宫,只在沙漠安营驻扎下来。
提灯正跟洛桥蹲在沙包上看月亮。
“我家就在漠堑东边儿。”洛桥指着那个方向,“八百里。半个月就能回家。”
提灯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眼不眨:“回家……”
“回家。”洛桥深皮肤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如宝石,紧紧盯着家的方向,“他们说,这次从漠堑回去,就能带着奖赏的军饷回家。”
他拍拍提灯的肩:“到时候我带你去,吃我阿娘做的煎饼!”
一提煎饼,提灯就来精神:“嗯!”
洛桥正嘿嘿傻笑,视线扫过提灯身后不远处,噌的一下站起来:“九……九爷……”
提灯蹲在原地一僵,就着这姿势,迈出鸭子步一步一步往前挪。
“站住。”谢九楼背着手走过去,朝旁边使了个眼色,洛桥一溜烟跑得没影儿。
他一把拎着提灯后衣领子:“还想躲?躲我几天了?除了睡觉会往我身上蹭,别的时候一个影儿都见不着。”
提灯在他手底下瑟缩着,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抠弄脚底的沙:“阿海海……”
“叫阿海海也没用。”谢九楼厉声道,“跟我过来!”
悬月高挂,照得沙漠亮如白昼。
提灯睁大眼,两手撑住下巴,没精打采地认着脚下拿木枝划出来的大字:“射,九,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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