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漫延在河底无边无际的一团黑雾,哪怕眼下缠绕在他双腿的也是一缕缕似有若无的黑气,可一旦挣扎,那气就像藤蔓更拽着他往下走。
提灯试着弯腰去够,却见河底这东西徐徐张开了双目。
那是一双轮船大小的,赤红的竖瞳。
提灯对上它的眼睛,浑身一震,大脑瞬息陷入了空白,神思麻木,困意排山倒海翻卷而来。
正当他昏昏欲睡之际,耳边隐约传入一声呼喊。
“提灯!”
他费力撑开眼皮往水面瞧去,有人纵身入水而来,疾如走蛇,宛若蛟龙。
不是鹤顶红,是……
“谢九……”
提灯在昏迷时喃喃道。
第6章 6
6.
大漠。
提灯蹲在地上,头顶悬月皎皎,将黑夜照得亮如明昼。
有人用树枝在他面前写了三个字。
提灯睁大眼睛看着,等对方写完,他逐字认道:“射,九,木。”
“……是谢九楼。”
身边人无奈摇摇头,指着那三个字又教了一遍:“谢,九,楼。”
提灯盯着字,愣愣跟着念:“谢……九……”
“提灯。”谢九楼打断他,提灯一双眼睛立马熠熠地望过去。
一望就让谢九楼心里气消了大半,从树墩上下来蹲在提灯身旁,拂去提灯额上的灰,温声道,“你一向聪明,老不记字,是不想记?”
提灯不说话,一头扎进谢九楼怀里。
谢九楼忙不迭抱紧他,笑道:“总来这套,日后我可不吃了。”
提灯闷声说:“今天,不学。”
谢九楼问:“那明天呢?”
提灯不吱声儿。
谢九楼哭笑不得:“就那么不爱读书?”
怀里安静良久,谢九楼听见提灯服软似的嘀咕:“谢,九。”
谢九楼矫正:“还有楼。”
提灯仍旧念:“谢九。”
谢九楼:“楼。”
“谢九。”
“……楼。”
“谢九。”
“……那就谢九吧。”
—
提灯自梦中惊醒,呕出几口水来,尽数吐到正俯身照看他的人脸上。
那人抹了把脸,并不恼,只关切道:“醒了?”
提灯微睁着眼,还低喃:“谢九……”
“欸,醒醒。”那人摇他胳膊,“快醒醒。”
经这么一摇,提灯恍然,突将目光聚在这人脸上,便发了怔——
方才是梦。
对方见他眼神清明了,又再问:“醒了?”
提灯闭了闭眼,由那人扶着坐起来,四顾周遭,竟是在一处河滩上。
“没事儿了吧?”身边这人笑呵呵问。
提灯再打量,扶他起来的是个公子,年岁看起来弱冠出头,清秀俊雅,衣着朴素,言谈间再温厚不过。
“这是哪?”
“须臾城。”公子道,“你二人溺水,我恰到岸边割草,见你们就在那石块底下,半截身子还飘水里,就给救了起来。”
“须臾城?”提灯想了想,又道,“我二人?”
他本想着兴许是鹤顶红为了救他也跳河了,岂料那人“噢”地想起来,往身后指道,“还有这位公子。”
提灯打眼一瞧,才见对方左后方还有个高大人影。
这人站着,兜头披一件硕大的披风,帽子把脸遮完,右手食指上戴着半个指节粗的铜戒。一发觉提灯望过来,立时转了过去,将帽檐拉得更低。
提灯蹙眉,更坐起一些,伸头过去瞧,那人躲似的又转,转到公子右边,提灯便跟着往右侧首,追着要看他面目。
那公子夹在他二人之间,正为难,局促之下摸到身旁包袱递给提灯:“你瞧瞧,是你的不是?”
提灯先接过,拆开看了看,里头东西一样不少,便道:“多谢。”
又问:“阁下……”
“叫我姜昌就好。”对方起身,觑着天色,“瞧这天马上黑了,你们漂上岸的,怕是原本也没想来。找不到地方住,如若不嫌,就到敝舍将就一晚。”
俩人都犹疑着不动。
片刻后,提灯先起身:“那就有劳了。”黑衣人方跟上。
一路走,姜昌找话说着:“看你们拿了包袱,是出远门的?原要去哪?”
“原就是来须臾城。”提灯接话道。
姜昌走在他们前面,只一个徐徐前行的背影:“那可巧,来须臾城做什么?”
“找人。”
“找谁?”
姜昌问出口,半晌没得回声,才察觉自己问多了些,正回头要向提灯解释:“我只是……”
却见提灯斜眼看着后方不紧不慢跟着的那人,似是在等对方说话。
“你不用等他说话。”姜昌慢下来,与提灯并行道,“这公子只怕是个聋哑。我才救起他时,问什么也不说,也不晓得听没听懂。应是迫于无处可去,才一直守在那儿跟我回来。”
提灯收了眼神,看似不经意道:“是么。”
行至姜昌家中,天已擦黑。
这是一处瓦舍,说不上富丽堂皇,却也收拾得干净敞亮。
屋外一个栅栏围起来的小院,一侧安置鸡笼,里头喂了几只鸡, 另一侧则是菜圃,坝子里一堆焦木,当是前一晚燃尽还没收拾的。
他们被迎进去,堂屋左边是灶房,右边两间相邻的屋子,都锁着门。
姜昌开了靠院子那间:“你们就住这儿吧。”
遂一面领着人进去,一面开窗通风,到处收拾:“家里原有三间屋子,灶房后那间是我阿妹的,委屈你们挤一处。家中不来客,我时常打扫着,现下倒也还能下脚。你们等等,我去抱两床被褥。”
他一通倒腾,也不叫旁边俩人帮手,自顾快步出去,留提灯和那黑衣男子在房。
屋里一下就安静起来。
提灯抱着包袱,仰头盯着帽檐下的阴影,一声不吭。
对方被他看得不自在,刚侧身想躲,提灯二话不说把步子一挪,又站在那人面前,还打量着看。
两个人浑身湿透,提灯一张脸冻得青白,湿法贴在脖子和后背衣裳,饶是落魄,眼神依旧凌厉不减。
他刚要开口,姜昌又从外头抱了几床被褥进来:“还愣着干什么?瞧这一身湿的,地上都是水。外头院子生了火,还不紧着去烤烤。这两日才开春呢,也不怕冻着。”
说着,把被褥往床上一扔,顺手在地上铺了草席,连连推着两个人往外走:“去烤烤火,快去。”
提灯到了门槛处,瞧见院子中那团熊熊的火,迟迟不迈步。
披风下的人才一抬脚,见提灯不动,又把腿收回去,默默转头看着他。
提灯什么话都不说,只一味凝视那团火出神,又听里间姜昌声音传出来:“怎么了?怎么不出去?”
这才跨出门槛去了。
即便去了,他也只坐在屋檐下,勉强到那火惹出的光晕边沿,便再不肯往前挪。
黑衣人见他坐定,也闷声守在他后头不过去。
姜昌出来见这二人搁火堆坐得老远,一跺脚:“嗐!坐那么远,哪能将身上烤干?我看这柴火干了你俩衣服也干不了。”
说话间就拉着提灯靠近火堆,还有半丈远的距离,提灯说什么也不动了。
姜昌无法,只得将就他。
三人围着火堆坐下,提灯一边拆包袱,一遍跟姜昌搭话:“你阿妹不出来?”
姜昌拿着木棍戳他早前埋在火堆下的地瓜土豆,一张脸由火光映得红灿灿的:“姑娘家,哪能随便出门的。一会儿我给她送吃的进去就成。待会儿我支个架子,你俩把外头衣服脱了,趁火不那么旺的时候放上去烘一下。”又冲对面道:“都到这儿了,帽子放下吧!不然头发怎么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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