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角微缩:“入我行宫,如入无人之境。”
六环紫金臂钏将室外青光折射到殿中,无渡未见其人,禅杖先入,只听她第一次叫谢九楼的大名:“谢九楼,谢小将军。”
她飞身入殿,仍是单手立掌之态,施施然颔首,行了个礼。
“无渡大师。”谢九楼起身回礼,“有何贵干?”
“我若说来取你草笛,你必不给。可此物乃第达尔生前遗留,要保管,也轮不到谢小将军来。”她略略侧首,冲后方道,“第七歌!”
外方门后走出一个形容凌厉,眉眼锐气的女子。
“第达尔存续的魂灵,一部分在那面铃鼓之中,那是她和鼍围的记忆,这是为世人所知的。可世人所不知的,是你腰间那支草笛。那是她最疼爱的妹妹所做。”她示意第七歌上前,“你若不信我,总不能不信那支曲子。鼍围既把草笛给了你,便定会教你吹奏那支曲子——那是它别无选择,因为它已等不到吹奏这首曲子的人。如今我把她带来,你若听了,觉得曲子还对,烦请物归原主。”
谢九楼无声熄了灯火,给白楚递了个眼色,二人到门前断后。
他将腰间草笛拿过去,第七歌吹奏,果真与他当初在暲渊所学如出一辙。
“你们拿笛子做什么?”谢九楼道,“第达尔拿这笛子又做什么?”
“第达尔拿笛子,自然是谢小将军已利用铃鼓讲她灵魂唤醒了一部分,她不愿再被这草笛唤醒另一部分。至于我,”无渡冷笑,“只怕这不是谢小将军该关心的。”
谢九楼听她一口一个谢小将军,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不大畅快,一挑眉道:“我受鼍围所托,要把这曲子吹给故人,还有话要带到第达尔面前,如何与我无关?”
无渡同他对视良久,忽讳莫如深道:“小将军是想杀了第达尔,救你身边那个小蝣人?”
谢九楼脸色森然。
无渡袈裟一挥,转身离去:“我同你一样,只为完成故人遗愿罢了。”
“有缘再会,谢小将军。”她凤眼微侧,“观音何在,我日后还得找你,查个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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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九楼午后回到自己院前,提灯还像昨晚那样迎风晒太阳。这次学乖了,知道找件衣裳披着——披的谢九楼的。
他静静等着谢九楼挨过来同他一起坐在门槛上,偏头瞧了会儿,说:“你累。”
谢九楼不言,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暖着:“提灯,想不想家?想不想阿嬷?”
提灯垂眼,扬起脚掌又踩回地上,点点头。
“想回去?”
又点点头。
“就快了。”谢九楼抬手把他鬓前的头发别到耳后,眉眼一弯,“我们就快回家了。”
又道:“以后我再出来,不能总带着你。”
提灯微怔,倏忽望过来:“要带。”
“带着你,我总挂念。”谢九楼说,“挂念了,就要分心。分心,就要丢命的。”
他说:“提灯,我为你沉了笼子。可下一次你再遇到笼子,我在战场,你怎么办?”
提灯张了张嘴,似是想不出回答,只皱了眉执拗:“要带。”
“听话。”谢九楼拿出不许他抗拒的口吻,“等我们回了家,你要好好养病。养好了,我再带你出来。”
提灯不吱声了,埋头沉默起来。
谢九楼把胳膊交叉放在膝上,佝脖子凑到提灯面前:“是不是怕想我了不知道怎么办?”
提灯侧过身去不理他。
“这就恼了?”谢九楼往前跨一步蹲在他旁边,“你不晓得写家书的?”
“……家书?”
“就是信。信上头写,阿海海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几时睡觉,几时想你……”谢九楼说到一半,“哎呀”一声,佯装醒悟着一拍大腿,“我忘了你不认字,也不会写。”
提灯从臂弯里露出一只眼睛直直瞪他。
“那你要不要学?”
提灯扭头:“不要。”
“那你不给我写家书?”
提灯急了:“……写。”
“你都不识字,怎么写?”
提灯脑袋面朝另一边,拿个后脑勺对着他:“别人写。”
谢九楼扬唇——还挺聪明,不入套。
他穷追不舍:“那我给你写了家书,你怎么读?”
提灯:“别人读。”
谢九楼早有预料,仰头望天:“可惜咯。”
他悄悄斜睨过去,提灯正转过头窥探他。
谢九楼接着说:“可惜……以后就有别人喊我阿海海咯——”
提灯噌地坐直盯住他。
他视若无睹,犹自喋喋不休:“反正你也不认字,也不识字。人家偷偷在信里管我叫阿海海你也瞧不出来。我给你写的话,谁都能看,别人要把我告诉你的话先看一遍,再念出来。可不敢说我想你,免得人笑话。”
提灯低了低头,少倾,在下头慢慢伸手抓住谢九楼衣袖:“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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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如何套路一只聪明修狗
第82章 82
82.
提灯学字很有务实性。
譬如去年冬天,在雪地里学字,是害怕谢九楼把他关回笼子里去。
再譬如今春元宵,是因为要跟谢九楼进军营,得听懂话方便跟人交流。
最后譬如现在。
为了防止日后有人在他委托写给谢九楼的家书里掺杂私情偷管谢九楼叫“阿海海”,他悬梁刺股把这两个字翻来覆去记得滚瓜乱熟。
然后开始缩边儿。
说学“阿海海”,就坚决不多看一个字。
自打学会了这俩字,谢九楼再想把他捉到书桌前安生看会儿书简直比登天还难。
这天大军已整装要撤离行宫,谢九楼还上蹿下跳到处搜罗,半日找不着提灯又躲在哪个屋檐上头偷懒。
“慌什么,”楚空遥宽慰,“你一走,他自然会跟上的。”
屋外夏雨初歇,雨帘之外,有人负手在青砖院边凭栏自立。
谢九楼瞧不太清:“外边是谁?”
“哦,”楚空遥这才想起来似的,“言三。”
“言三?”
来得也太随意了些。
楚空遥笑道:“早前你和老头子不是还担心,漠堑底下那堆伥鬼放出来拿什么压制楚氏剑——”他朝言三扬扬下巴:“这不就来了。”
当年山鬼入梦,除了白断雨这样的武痴误打误撞得了点化,同样为山鬼清风之姿魂牵梦绕的,还有大渝楚氏宫廷的一位先祖,当年楚氏一族的王。
大渝的江山来得不正。楚氏先王急功近利,只因将邪路巫祝的一句“王生来携帝王紫气 ,只需借气铸剑,便可横扫中原”信以为真,为逐鹿中土,私下联合巫祝,行人血铸剑的禁术。
百里沙场炼作熔炉,楚王将自己麾下十万将士引到敌军面前,加上敌方共二十万条性命,一同做了巫术下冤死的亡魂。
楚氏剑托生在泼天的怨气之下,巫术把那一条条阳寿未尽的人命禁锢在剑中,为楚王征战所用。一把邪剑自此横空出世,不到三年,大渝几乎扫尽娑婆中土版图,楚王携剑所过之处片甲不留,江山宝地悉数收入囊中。
楚王晚年,巫祝口中的周身紫气难以压制楚氏剑,大渝逐渐遭到反噬。北方蝣人崛起,东南祈国蛰伏,西南理洲蠢蠢欲动,大渝宫廷频频有邪祟作乱,知天命之年的楚王两鬓初初见白便已终日昏睡病榻。
大限将至的王在睡梦中总念着山鬼的名字。他意气风发之时曾在梦境与这位天神比试,数次落败后,便在山鬼跟前亮出了这把邪剑。
岂知山鬼心高气傲,扫见他手中之剑便已将它来历猜透了八分,只道:“天地生灵,无论人神,功不抵过。心术不正者,终将被心术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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