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昏迷着,一直在喊阿海海。”谢九楼把提灯带血的头发一绺绺打开,指腹贴着提灯的头皮慢慢地摸,摸到流血的地方便用帕子点涂着擦干净,边擦边轻慢地吹,“你抓着我不放,我哪也去不了。”
提灯像是睡着了,或是装睡着了,一动不动。
谢九楼洗干净锦帕,又去替他擦头发:“那时我不知道阿海海是谁,只当你病迷糊了,在说胡话,呢喃着呓语罢了。阿海海?谁能想到有人叫这样奇怪的称呼。”
“后来……你在床上那样看着我,一声一声地喊我,还把头顶的簪子拔下来递给我,我没接。你那时在想什么呢?提灯。”谢九楼把手探向提灯发髻里的短簪,快要触碰到时,他感觉提灯绷紧了身体。
指尖最终落在提灯的发丝上。
提灯听见谢九楼叹了口气。
“我第一次见你那天,你就跪在大殿中央。”谢九楼说,“瘦瘦小小的一个,不会笑,不会害怕,像是早就去过无界处无数次。我叫你抬头,你看着我,那一眼很是让我惊心动魄。你那个眼神……也像早就看过我无数次。”
“后来我一直想,第一次相遇的人不会那样看着彼此。”他摇摇头,“可我不记得我见过你。我回去躺在床上辗转一晚,回忆自己过去的二十八年——我的二十八年很简单,大多数事情我都记得很清楚,我不记得见过你。我觉得你一定有许多话想对我说,于是过了一天,我忍不住又找你。”
谢九楼把手放在提灯发际摩挲:“我其实只是想见你。我那时……也只是想见你而已。我哪里不懂,不过萍水相逢,见过两面,万不该把人往床上带的道理。可是你……”
他说到这里蹙起眉:“你当时……怎么一直在下面用脚勾我呢?”
提灯咳了一声,谢九楼忙不迭拍拍他的背:“冷?”
“有点。”提灯说着更往他身上挨。
谢九楼把外袍解下来,披在提灯身上,接着絮絮说:“你一被我放在躺椅上,就不停发抖,我摸到你的后背,竟是冷极了,又哪里忍心再动你。结果你……你死死抱着我,不要我离开,撒手我就会消失似的。”
提灯呼吸又舒缓了些。
谢九楼抱着他紧了紧双臂:“那以后那么多年,你时常发冷,有时多看两眼胸前的扳指,也能难过得说不出话,这叫我对这些东西更恨了几分。但你不知道,你最冷时,总是在梦中。”
“很多个晚上,我就这样抱着你,你被魇着了,怎么也叫不醒,发着呓语,牙还打颤,在我怀里蜷成一团,不管我怎么抱怎么捂,你的手脚总是冰凉。”谢九楼看着前方,低低道,“都那样了……你还一遍遍叫着阿海海。你的梦里,也还是找不到阿海海么?”
提灯双手攥紧谢九楼的衣裳,攥得每根指头都用力得泛白。
许久,他竟开口说话了。
“找不到。”
提灯缓缓道:“我这些年,从来都只做一个梦。”
“一个梦,”谢九楼失笑,“一个梦,叫你梦三百年?”
提灯点点头。
“我梦见有人飞身上马,在一轮很大的月亮下奔向城门。城门很远,他也很远。马蹄声不停地响,我怎么也追不上。”
他长长抽了口气:“我等到长灯已灭,须发尽白,他都没有回来。”
第92章 92
92.
谢九楼感觉到提灯在他怀中细细打颤。
他轻轻揉着提灯的头发,问:“鲛人……还要找吗?”
提灯安静片刻,缓过气来,便点头。
又问:“叶鸣廊在何处?”
毯子朝火光处呜了两声。
谢九楼察觉提灯探查的目光,干脆问:“走得了么?”
提灯试着转了转脚脖子,骨头接好了,要起身走的话,自然能走的。
他抬头,望着谢九楼:“走不了。”
谢九楼抄着手:“脚不是转得挺利索?”
提灯一本正经:“谁?毯子?”
谢九楼:……
毯子:……
最后还是把提灯背了回去。
楚空遥已醒,仍靠坐树下,火光映着他一侧脸颊,略显落寞。
他手边远远的一处,一只白鹤站在林子里,凝视着他,在原地徘徊不前——鹤顶红自知说了伤人的话,拉不下脸回来,竟变出真身往这边靠,走一步停三步的,楚空遥眼皮子动一下,它便立时低头埋在翅膀里乱啄,形态仓促,一味掩饰着,也不知是想回来还是不想。
叶鸣廊到底是普通凡人的身体,只管昏睡,怕不到天亮不肯醒的。
“就叫他睡吧,也不必叫醒。”提灯坐在谢九楼铺好的垫子上,闭目道,“我也休息休息。”
谢九楼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瞧瞧,便听楚空遥低声喊:“阿九。”
这一声喊得正像给了他台阶,谢九楼给提灯盖好衣裳便挨着楚空遥坐下,瞥了一眼远处的白鹤,半开玩笑似的:“还同他赌气?他口无遮拦惯的,待会儿过来,你寻个由头狠狠罚他。”
楚空遥闻言只苦笑,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当真与他见过。”
楚氏剑的诅咒几百年来像悬在大渝皇族头上迟迟不落的砍头闸,阴霾并未随着先祖的故去而逐渐消散,每一任君主在夜深时分都像听见剑中冤魂的哭诉,被折磨得辗转反侧,活得如走钢丝一般。
他们提心吊胆,不知剑魂会在明天、明年又或是十年百年后选中哪一个皇子公主继承先祖的杀业。
这样的担忧在楚空遥的降生下被那时的国主决定永除。
一母同胞的两个孩子,从头到脚都宛如复刻,这对普通的人家来说是双喜临门,到了帝王膝下,却成了没有必要的事。
在两个一模一样的的皇子中挑选一个做继承人,那剩下的一个将永远成为隐患。
刚好楚氏剑的诅咒百年悬而未决,拿一个孩子出去主动献祭,一举两得。
在巫祝的占卜下,楚二成为了被拿去献祭的那一个。
数百年前剑中亡灵因巫祝之力被封印剑中,如今巫祝借天发愿:待剑中冤魂苏醒之日,便将诸般杀业尽浇筑在这个婴孩一人之身,若剑魂有灵,请立马降下惩罚。
祭祀大典一毕,才出生几个时辰的孩子便高烧不退,浑浑噩噩,似有不治之症缠身,宫廷医官瞧了个遍,却查不出由头。这不免叫人想起楚氏先祖弥留之际的状态。
于是国主有感,剑魂显灵,大渝百年忧患终得其所。
次日,宫廷颁诏,大渝国母诞下一子,立太子贤。
至于那个因诅咒上身而奄奄一息的孩子,早在前一夜被运送到城郊,用一口薄棺,一块无名碑结束了短短的一生。
“放他爷爷的狗屁。”许多年后白断雨听闻这桩往事,破口大骂,“那堆亡灵真能这么听话,还费得着他老楚家祖师爷求爹告奶地叫山鬼带回去镇压?请一堆巫婆巫师绕着那祭坛念几句‘你们要是听话你们就自戕得了’岂不更省事?还不治之症?剑魂显灵?哪个刚出生的娃娃赤身裸体放大雪底下听几个时辰的巫经不发烧的?大活人都经不起这么造!一堆没心肝的废物,把罪过推到一个孩子身上,活该绝后。”
好在楚空遥命硬,大雪没冷死他,高烧烧不坏他,硬是让他在大渝侍卫随意铲起的土堆下发出了嘹亮的啼哭声。
那个深夜,有不信鬼神的樵夫打开那副棺材,救了楚氏不为人知的二皇子。
好景不长,养父意外离世时楚空遥才四岁。
四岁的孩子,父亲留下的农田房屋一概守不住,没两天就被那些山远水远的亲戚分了个干净,他自此走上沿街乞讨,偷鸡摸狗的流浪生涯。
十岁那年冬天,从大渝皇宫倒出来的酒水肉汤飘荡在宫外暗河,发酵出浓浓的臭味。楚空遥流浪到祈国,借着一副生来不俗的好皮囊从一户朱门人家手里讨到根从没尝过的冰糖葫芦。手还没揣热乎,就被同街乞讨的小混混盯上,要他全须全尾地交出来上奉。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